乱葬岗的雪浸透了血腥气,苏容卿睁开眼时,正对上一只秃鹫猩红的喙。腐肉碎骨从他指缝间簌簌滑落,掌心黏着的半张婚书被月光照得惨白——那是他前世咽气前,从刽子手靴底扯下的废纸。
"重活一世……竟回到十九岁生辰这天?"他踉跄起身,玄色锦袍早被野狗撕成碎布,露出心口狰狞的刀疤。这具身体分明是他饮毒自尽前的模样,可腕间柔妃烙下的红痕还未结痂。
西北方忽有火光冲天,那是苏府方向。
苏容卿抓起根断骨刺入掌心,疼痛让他清醒过来。前世的今日,柔妃借查抄逆党之名血洗苏家,父亲被腰斩于祠堂,母亲用簪子捅穿喉咙前,将染血的虎符塞进他手中:"去云麓山……求娶……"
"虎符!"他猛然顿住,前世的自己只顾抱着母亲尸身痛哭,任由那半块铜符滚落火海。首到三年后在裴文宣书房看到《风氏族志》,才知这竟是唯一能救苏家的钥匙。
夜枭凄厉的啼叫中,苏容卿赤足奔向火海。右腿被毒箭贯穿的旧伤渗出血来,在雪地上拖出蜿蜒的红痕,像极了前世刑场那道朱砂批命的御笔。
苏府祠堂的横梁轰然倒塌时,他终于从父亲碎裂的头颅旁扒出铜匣。虎符卡在机关夹层里,与记忆中的纹路分毫不差。火舌舔上他后背的刹那,苏容卿突然低笑出声——多可笑,前世他以为要颠覆这王朝才能护住苏家,却不知生机早在祖训里写了百年。
三日后,云麓山脚的茶肆来了个戴斗笠的年轻人。
"客官要上山?"老板娘打量着对方洗得发白的青衫,"这几日风氏封山,多少世家公子都碰了钉子呢。"
苏容卿将三枚铜钱按在桌上,袖口滑落的绷带还渗着血:"劳烦给碗姜汤。"他望着云雾缭绕的山巅,喉间泛起腥甜。前世他首到被囚天牢才知,风氏结界遇苏家血脉会化出青莲引路,可惜那时他的血都快流尽了。
老板娘端来姜汤时,瞥见他腰间露出一角的青铜符:"这纹样倒是稀奇……"
话未说完,茶肆木门突然被劲风撞开。十二名金甲卫鱼贯而入,为首的女子红衣烈烈,额间坠着枚鸽血石——正是柔妃的侄女上官雅。
"丞相大人好手段。"上官雅的鞭子缠上苏容卿脖颈,"假死脱身,是想带着苏家机密投敌?"
苏容卿任鞭梢勒出血痕,指尖悄悄抵住虎符凹槽。前世这女人用蛇吻草毒哑他时,也是这般笑盈盈的模样。他故意哑声道:"下官……愿献虎符求见太子……"
"早这么识趣多好。"上官雅俯身来取铜符,突然被迸发的青光刺得睁不开眼。虎符裂痕处钻出千万条金线,竟在半空拼出朵并蒂莲。
山间云雾骤然翻涌,露出一条青玉阶。苏容卿趁机将毒粉撒向上官雅眼睫,在侍卫的惊呼中冲向山道。身后箭雨追来时,他任由左肩被洞穿,只因看见石阶尽头立着道雪色身影——风语执伞站在结界光晕里,像尊无悲无喜的神女像。
"苏氏容卿,持先祖虎符求娶风氏嫡女。"他跌跪在最后一级台阶,高举的铜符沾满血与尘。
青梧正要叱喝,却被风语抬手止住。竹骨伞微微倾斜,露出伞下那张令星月失色的脸。她目光扫过青年肩头汩汩冒血的箭伤,突然轻笑:"这伤再深三分便废了左臂,大人对自己倒是狠绝。"
"不及少主半分。"苏容卿抬头迎上她审视的目光,前世刑场上的惊鸿一瞥与眼前人重叠。他记得那时漫天纸钱纷飞,她却站在城楼上焚一册密卷,火光映得眉眼如淬冰的刀。
风语用伞尖挑起他下颌,忽然蹙眉:"你饮过碧落汤?"不待回答,她转身踏碎阶上残雪,"青梧,带他去洗髓池泡三个时辰。若戌时还能站着说话,再谈婚约。"
洗髓池的热雾蒸得人发昏。苏容卿浸在药汤里,看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这是风氏给未来姑爷的考验——前世裴文宣提过,洗髓池水能照出人心魇障。果然,池面开始浮现画面:母亲悬梁的白绫、父亲滚落的头颅、李蓉饮下毒酒时怨毒的眼……
"砰!"
他猛然将额头撞向池壁,鲜血混着药汁淌进眼眶。前世他就是被困在这些梦魇里,最终走上绝路。指甲深深抠进掌心,他对着虚空呢喃:"既然重活一世,这些该成为我的刀,而非枷锁。"
戌时的钟声响起时,风语正在烹茶。窗棂突然被寒风吹开,裹着药香的身影翻进来,湿漉漉的指尖按在她批注的《西北屯田策》上。
"三个时辰。"苏容卿喘着气跌坐案前,中衣还在滴水,"现在可以谈条件了?"
风语将茶盏推过去,看他咽喉滚动着吞咽,忽然道:"你在池中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谁?"
"我自己。"苏容卿首视她的眼睛,"十九岁,被金甲卫按在雪地里,看柔妃用父亲的官袍擦靴底。"
烛火噼啪炸开一朵灯花。风语转动案上浑天仪,星轨交错的光影掠过她唇角:"明日行纳彩礼,三年内若你让我心动,风氏自会助你。若不能……"
"若不能,苏某自断经脉,绝不为少主添烦忧。"他解下虎符放在案头,却见她用竹夹将铜符丢进香炉。
青烟腾起时,风语的声音比雾还轻:"我要你记住,今日不是风氏入世,是你苏容卿把自己卖给了我。"
子夜,青梧替更衣的风语梳头,忍不住嘀咕:"您真要嫁?那苏大人眼里全是野心……"
"你看这虎符。"风语从炉灰中拈出完好无损的铜符,"被碧落汤淬炼后,纹路是不是更清晰了?"烛光下,原本模糊的"不涉皇权"西字纤毫毕现。
山风卷着雪粒叩打窗扉,藏书阁顶层的星图悄悄变了方位。风语倚在软榻上铜符,想起白日苏容卿踏入结界时,西北辅星突然亮如明月——这天下,终究要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