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考课令》

萧逸站在麒麟殿的青铜蟠龙柱旁,指尖着袖中那半幅被鱼胶黏连的燕宫布防图。

寅时的雨丝斜斜扑在朱漆窗棂上,将殿内八百盏鲛油灯的暖光割裂成碎片。

"萧卿的《考课令》倒是妙极。"

魏冉蟒纹锦袍上的金线在光影里游动,他抬手时袖口露出半截染着朱砂的指甲,"只是这第三条'凡私挪军粮十石者斩',怎的到了誊本里就成了'私挪军粮百石者斩'?"

李斯捧着竹简的手指骤然收紧,新墨写就的律令在青玉案上铺开。

萧逸望着那些被篡改的笔迹,突然想起昨夜牛青黛刺入劳宫穴的银针——那些刻意加深的车辙印,原是要在粮车里藏更重的东西。

"太仓令何在?"秦王突然开口。

鎏金屏风后转出个面色青白的官员,怀里抱着三卷赭色封皮的账册,玄色官服下摆沾着可疑的暗红。

魏冉的党羽中大夫王绾突然出列:"禀大王,臣等在萧大人别院搜出黄金千镒!更有此物——"

他抖开素帛,一具刻着"逸"字的桐木人偶滚落阶前,心口三根红蓼针泛着幽蓝。

殿外惊雷炸响,萧逸俯身拾起人偶。

桐木纹理间隐约可见燕地特有的双螺旋木纹,与赵高密匣中那半幅布防图的裱糊层如出一辙。

他突然轻笑:"好个燕衔泥,连蓼针淬毒都要用辽东红茎。"

"萧逸!你私通燕国该当何罪!"魏冉的暴喝震得梁柱微颤。

百官中己有数人按剑,李斯突然掀袍跪地:"臣请奏——三日前太仓令以运黍为名,实际往城南运送的,是十二车辽东玄铁!"

萧逸指尖抚过人偶断裂的脖颈,那里藏着半粒未燃尽的苍术灰。

他转身面向秦王:"臣请当场验看账册——若真是燕国细作,定会用辽东松烟墨。而秦宫朱批,向来用终南山赤石脂。"

太仓令突然抽搐着栽倒,口中涌出黑血。

萧逸箭步上前扯开他衣襟,锁骨处赫然烙着燕国死士的隼鸟刺青。

混乱中李斯己展开账册:"这墨迹遇水即化,分明是三日前的新墨!"

"精彩。"珠帘后突然传来玉珏相击之声,芈八子太后扶着巫祝的手缓步而出,凤目扫过萧逸掌心的布防图残片。

"只是哀家听闻,昨夜子时荧惑犯心,有桐人泣血——萧大夫可知,你府中侍女今晨为何在渭河边焚烧染血的巫衣?"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萧逸瞥见自家侍卫在廊柱后比了个"三"的手势。

三刻前牛青黛说要进宫送药,此刻本该在椒房殿配解忧草。

雨声忽然变得绵密,他望着太后裙裾间若隐若现的青铜禁步,那上面镶嵌的东珠,与牛青黛发间步摇的光泽浑然一体。

暮色西合时,椒房殿的琉璃瓦上还挂着未干的雨珠。

牛青黛攥着半卷竹简疾步穿过回廊,裙裾扫过青砖上几滴暗褐色的痕迹——那是她两个时辰前打翻的朱砂,此刻在夕阳下像极了干涸的血。

"公主留步!"掖庭令张禄突然横在月洞门前,腰间铜鱼符与宫灯相撞发出轻响,"您要的咸阳狱记档,恕下官实在不敢......"

牛青黛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这己经是今日第七个推诿的官员,连往日总爱给她送蜜饯的老内侍都躲进了值房。

她忽然伸手拔下金丝楠木簪,将尖端抵在咽喉:"大人可认得此物?先王赐婚时说过,持此簪者可调阅任何卷宗。"

远处传来马蹄声,二十名玄甲卫正押着三辆覆着黑布的囚车经过。

牛青黛认出领头的是魏冉侄子魏咎,那人朝她咧嘴一笑,故意扬鞭抽在囚车木栏上,铁链碰撞声惊飞了梧桐树上的寒鸦。

"公主何苦为难下官?"张禄的官帽在晚风里微微发颤,"您看这满地落花......"

他突然压低声音,"今早浣衣局捞出件染血的巫袍,绣纹是楚国样式。"

牛青黛呼吸一滞。

楚绣、巫袍、魏冉夫人正是楚国公女......她正要追问,忽见李斯抱着卷宗从宫墙转角闪过,衣摆沾着草叶,仿佛刚从哪个荒废的院落钻出来。

戌时的梆子声惊醒了发怔的公主。

她转身奔向玄武门,却在拐角处撞进熟悉的沉香气味。

萧逸的鹤氅还带着朝堂熏香的余温,袖口金线绣的云纹刮过她脸颊,那里有道未愈的擦伤——是昨夜翻墙查探粮仓时被瓦片划的。

"瑶儿。"萧逸握住她冰凉的手,指尖触到她藏在袖中的青铜钥匙。

那是他书房暗格的钥匙,此刻沾满汗渍,"你在找太仓令的验尸记录?"

牛青黛的眼泪终于砸在他手背:"他们连验尸官都换了三次!第一次说是中毒,第二次改口急病,第三次......"

她突然剧烈颤抖,"第三次竟说尸体凭空消失了!"

萧逸低头嗅了嗅钥匙上的气味,突然轻笑:"你碰过城南老陶匠的窑炉?

这钥匙沾了辽东红黏土的味道。"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揭开是块冒着热气的杏酪,"尝尝,李斯夫人特意用燕国进贡的蜂蜜调的。"

"你还有心思说笑!"牛青黛气得捶他胸口,却被握住手腕。

萧逸带茧的拇指抚过她腕间淤青,那是今晨搬运证物箱时撞的:"看这伤痕走向,你至少推开过七扇朱漆门——御史台、典客署、太卜监......"

他突然顿住,瞳孔微缩。

牛青黛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自己裙角沾着片枯叶,叶脉间残留着暗红色的碎末,像是......祭祀用的辰砂?

"今日申时三刻,你去过巫祝祠?"萧逸的声音骤然紧绷,"见到穿孔雀蓝祭袍的巫女了吗?她们发髻里藏着淬毒的银簪。"

牛青黛突然想起那个在祠堂后门冲她微笑的少女。

那人耳垂挂着对玉蝉,蝉翼薄得能透光——和太后赏给魏冉夫人的那对一模一样。

"别怕。"萧逸将杏酪塞进她嘴里,甜香混着他袖间的龙脑香漫开,"你瞧这酪上的蜂蜡纹路,像不像燕国军报上的密符?"

他蘸着蜂蜜在宫墙上画了个符号,"李斯在太仓令指甲缝里发现了这个。"

暮色中,那个形似鸟喙的符号泛着诡异的光泽。

牛青黛突然捂住嘴——三日前她帮萧逸整理文书时,在某个弹劾魏冉的奏疏拓片上见过相似的标记。

宫灯次第亮起的瞬间,萧逸突然揽住她的腰跃上飞檐。

下方甬道传来铠甲摩擦声,十二名持戟卫兵正押送着三口贴着封条的檀木箱。

领队军官的靴跟上沾着某种紫色粉末,随着步伐簌簌飘落。

"看见那些紫晶石碎末了吗?"萧逸贴在她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拂动她鬓边碎发,"只有骊山皇陵的工匠才会用这种石粉做标记。"

他指尖轻弹,一粒金瓜子精准地打翻最末端的木箱。

哗啦——

滚出来的不是预想中的金锭,而是几十卷裹着蛇皮的竹简。

牛青黛倒吸冷气,那些蛇皮纹路竟与巫蛊人偶的桐木纹理完全吻合。

萧逸却盯着散落的麻绳结扣:"这种九股绞丝结,是齐国死士传递密信的特殊手法。"

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萧逸抱着牛青黛旋身落在藏书阁飞角上。

下方跑过的宦官抱着个鎏金熏炉,炉灰里露出半片未燃尽的龟甲,上面刻着的卦象让牛青黛浑身发冷——那正是昨夜星官所说的"荧惑守心"凶兆。

"瑶儿你看。"萧逸突然指向宫墙外的渭河,数十盏河灯正顺流而下,"每盏灯里都藏着半片竹符,李斯的人正在下游等着收网呢。"

牛青黛望着最前面那盏莲花灯被浪花打翻,隐约可见灯座上刻着魏氏家徽。

她忽然想起什么,慌忙去翻随身锦囊:"今日在巫祝祠,有个小宫女塞给我这个......"

萧逸接过她掌心的玉环,对着月光转动。

环身内侧浮现出细如发丝的刻痕,那是用楚国古篆写的"芈"字。

河风突然变得凛冽,他望着太后寝宫方向新挂起的鮫绡帐,帐角银铃在风中摆出奇异的节奏。

"明日卯时......"他握紧玉环,眼底闪过寒芒,"让膳房给太后送一瓮邯郸进贡的雪梨膏,记得用镶红宝石的银勺。"

更鼓声穿透暮色,萧逸突然将牛青黛发间的步摇调整了半寸角度。

嵌在东珠里的萤石粉末簌簌落下,在宫墙上映出个模糊的图腾——正是燕国死士刺青缺失的那半片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