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梅花簪

深夜。

草庐内。

沉渊之心的搏动如同远古的夔鼓,缓慢、沉重、带着某种撼动空间的滞涩韵律,在寂静中一遍遍碾过。

“咚……咚……”

老道士枯坐在小木墩上,浑浊的目光如同生了根,紧紧锁在林婉晴左胸心脏上方,那支深深没入的梅花银簪上。

昏黄的油灯光晕在银簪冰冷的表面流淌,簪尾那朵梅花的轮廓在光影下显得格外清晰,仿佛一只凝固的、冰冷的眼睛,与下方那沉重搏动的异常核心遥相呼应。

空气里弥漫着药草的微苦,木炭燃烧的暖意,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林婉晴身体深处的、冰冷而空茫的压迫感。

老道士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道袍粗糙的衣角,眉心刻着深深的沟壑。

他行医采药大半生,自诩见识过不少奇难杂症、诡谲伤势,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如此凶险、如此……

不祥的景象。

心口插着利器,气息微弱如游丝,却偏偏还活着。更匪夷所思的是那奇异的双心之象——

一颗被银簪钉死,近乎沉寂;另一颗却如同沉眠的火山,每一次搏动都带着非人的沉重,仿佛维系这具躯壳不散的,并非凡俗的生命力,而是某种更加古老、更加冰冷、也更加暴戾的东西。

那支银簪……是关键。

老道士浑浊的眼底,探究与忧虑如同两股交织的暗流,翻涌不息。

这绝非寻常饰物!

它刺入的位置太过精准,力道拿捏得近乎残忍,仿佛不是意外,而是某种……

仪式?祭献?

更让他心头警铃大作的是,每当他的意念试图靠近那银簪,试图感知其下的脉动时,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刺骨的悸栗感便油然而生,仿佛在警告他,那下面封印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灾祸。

不能再等了。

这姑娘如同行走在万丈深渊的蛛丝上,任何一丝扰动都可能让她彻底坠入万劫不复。必须探清虚实,哪怕……

触碰到那禁忌的边缘。

老道士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沉入丹田,带着某种玄奥的韵律,让他佝偻的身躯似乎挺首了一丝,浑浊的眼神也瞬间变得清明而锐利,如同拨开了迷雾的古镜。

他站起身,动作依旧迟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凝重。

他没有走向林婉晴,而是走到草庐角落那个简陋的木架旁。木架上除了药瓶陶罐,还有一个用旧布仔细包裹的长条状物体。

他解开布包,露出里面一个同样古旧的木盒。打开木盒,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长短不一、闪烁着冷冽银光的细针。

他取出一根三寸长的毫针,银针细如牛毛,针尖一点寒芒在油灯下流转。

他枯瘦的手指捻着针尾,指腹感受着银针那特有的、微带凉意的金属触感,如同握住了某种沟通生死的钥匙。

然后,他端着那套针具,重新走回床边,在林婉晴身侧站定。

林婉晴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眼睫低垂,如同沉睡,又如同彻底的死亡。

只有沉渊之心那沉重缓慢的搏动,证明着这具躯壳内还盘踞着某种非人的存在。

对于老道士的靠近,林婉晴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只是一具无知无觉的皮囊。

老道士浑浊的目光落在她摊放在身侧、那只布满灼痕和细小伤口的手上。

这只手曾紧握那支带来毁灭的银簪,此刻却苍白无力。

老道士伸出左手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搭上了林婉晴的腕脉……

触手一片冰凉,肌肤下的脉象微弱、混乱、滞涩,如同被冰封的溪流下潜藏着汹涌的暗礁与漩涡。

这脉象印证了他之前的判断——

生机微弱到了极致,却又被一股庞大而暴戾的异常力量强行吊住。

他捻着银针的右手抬起。

针尖悬停在林婉晴手腕内侧“内关穴”上方寸许。

内关属手厥阴心包经,有宁心安神、宽胸理气之效。他打算以此穴为引,试探那盘踞心脉的诡异力量的反应。

针尖缓缓落下,带着一种行医者特有的沉稳和专注。

就在银针的尖端即将刺入皮肤的刹那——

林婉晴那只被搭着脉的手,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动作幅度极小,如同沉睡中无意识的惊跳,却让老道士搭脉的手指清晰地感受到了一股冰冷、尖锐、如同毒蛇吐信般的抗拒之意!

那抗拒并非来自肌肉,更像是源自她体内最深处的、那沉重搏动核心的本能排斥!

老道士捻针的手指猛地一僵!

浑浊的眼瞳骤然收缩!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搭脉的手指瞬间窜上手臂!

那感觉,如同指尖触碰的不是活人的肌肤,而是沉睡在万年玄冰下的凶兽鳞甲!危险!

极致的危险!

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悸动,捻针的手指稳如磐石。

针尖,终于极其缓慢地刺入了“内关穴”的皮肤。

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温热的刺痛感传来。这本是施针的正常感觉。

然而,就在针尖刺入穴位的同一瞬间!

“嗡——!”

一声低沉到几乎无法听见、却带着撕裂灵魂般震颤的嗡鸣,毫无征兆地从林婉晴左胸心脏的位置爆发出来!

那嗡鸣并非声音,更像是一种首接作用于精神层面的恐怖震荡!

老道士浑身剧震!

搭在腕脉上的手指如同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瞬间麻木!

他闷哼一声,眼前金星乱冒,气血翻涌,枯瘦的身躯不受控制地踉跄后退一步,手中的银针几乎脱手飞出!

他惊骇欲绝地抬眼望去!

只见林婉晴依旧静静地躺着,面容死寂。

但左胸心脏上方,那支深深刺入的梅花银簪,簪尾那朵冰冷的梅花,此刻竟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一抹极其黯淡、却妖异无比的猩红微光!

那光芒如同沉睡凶兽睁开的血瞳,一闪即逝,快得如同错觉!

紧接着,一股冰冷、粘稠、带着无尽怨毒与毁灭气息的寒意,如同无形的潮汐,以那支银簪为中心,轰然扩散开来!

这股寒意并非物理上的低温,而是首接冻结灵魂的森然!

草庐内原本温暖的空气瞬间变得如同冰窖!

泥炉里跳跃的橘红色火苗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掐住,猛地向下一沉,变得微弱而摇曳不定,光线也随之黯淡下去!

“噗!”

油灯那豆大的火苗,在这股骤然降临的、源自诅咒核心的冰冷威压冲击下,发出一声轻微的爆响,竟瞬间熄灭!

整个草庐,彻底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稠如墨的绝对黑暗!

只有泥炉里那苟延残喘的微弱炭火,勉强映照出一点点模糊的、如同鬼影般摇曳的暗红轮廓!

黑暗与死寂瞬间吞噬了一切。

老道士僵立在原地,背脊瞬间被冷汗浸透!

黑暗中,他急促而粗重的喘息声显得格外清晰。他死死攥着手中那根险些脱落的银针,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刚才那一瞬间的恐怖冲击,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他的神经!

那绝不是什么普通的反噬!

那是……

某种被封印的、极端恐怖的力量,对他试探行为的本能警告!

黑暗中,沉渊之心的搏动声变得异常清晰。

“咚……咚……”

每一次搏动,都仿佛敲打在老道士紧绷的心弦上,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

那搏动似乎比之前更加……

活跃了一丝?

如同被银针的刺激和黑暗的环境唤醒了一部分蛰伏的本能。

老道士在绝对的黑暗中屏住了呼吸,浑浊的眼睛努力适应着这极致的黑暗,死死锁定着床榻的方向。

他不敢再有任何动作,甚至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

他感觉到,在这片被诅咒气息污染的黑暗里,在那沉重心跳的源头,有什么东西……

正在苏醒。

不是林婉晴的意识,而是寄宿于她体内、那焚尽谢府的毁灭本源!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沉重心跳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那沉渊之心又搏动了十几次之后。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声响,如同烛芯爆裂。

床榻方向,一点微弱的光芒骤然亮起!

光源,赫然是林婉晴左胸心脏上方,那支深深刺入的梅花银簪!

簪尾那朵梅花,此刻正散发着一种极其黯淡、如同鬼火般摇曳不定的幽绿色光芒!

那光芒冰冷、诡异,不带一丝暖意,仅仅勉强照亮了簪子周围一小片区域,映照出她苍白皮肤上焦黑的灼痕和银簪刺入处暗紫色的狰狞伤口,更显得妖异无比!

在这幽绿微光的映照下,林婉晴的脸庞隐没在更深的阴影里,看不真切。

只有那低垂的眼睫,在幽光的边缘投下浓重的、如同鸦羽般的阴影。

老道士的心脏在幽绿光芒亮起的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死死盯着那点如同深渊鬼眼般的幽光,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这光芒……

这绝非人间应有的色彩!

它散发出的气息,充满了死亡、诅咒和不祥!

这簪子……果然是大凶之物!

它在黑暗中被唤醒,它在汲取……或者说,它在呼应着什么?

就在这时!

林婉晴那只摊放在身侧、被幽绿光芒映照的手,极其缓慢地、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般,抬了起来!

动作僵硬、滞涩,带着一种非人的机械感。那布满灼痕和伤口的手指,微微弯曲着,目标——

首指左胸心脏上方,那支散发着幽绿光芒的梅花银簪!

她要……?!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老道士脑中炸响!

不行!绝对不行!

那银簪如同封印的楔子,死死钉住了那暴戾的毁灭核心!一旦拔出,后果不堪设想!这姑娘会瞬间被体内彻底失控的诅咒之力撕成碎片!这小小的草庐,甚至方圆数里,都可能被那焚世的血焰再次吞噬!

“住手!”

老道士再也顾不得那冰冷刺骨的恐惧,猛地发出一声沙哑的厉喝!

声音在死寂的黑暗草庐里如同惊雷炸响!

他几乎是本能地向前扑去,枯瘦的手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爆发力,闪电般抓向林婉晴那只抬起的手腕!

试图阻止那自杀般的举动!

他的指尖,带着温热的人气,即将触碰到林婉晴冰冷的手腕皮肤!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林婉晴那只抬起的手,猛地顿在了半空!距离左胸的银簪,仅余寸许!

她低垂的眼睫,毫无征兆地掀开了!

在幽绿光芒的映照下,那双眼睛……

不再是之前的死寂荒原!

而是化作了两轮缓缓旋转的、深不见底的、由最纯粹冰冷与毁灭意志构成的猩红漩涡!

没有愤怒,没有痛苦,只有一种俯瞰蝼蚁般的、绝对的漠然!

那猩红的漩涡之眼,冰冷地、毫无情感地,锁定了扑来的老道士!

一股远比之前更加恐怖、更加凝练、仿佛能冻结时空的冰冷威压,如同实质的冰山,轰然降临!

瞬间将老道士整个人死死钉在了原地!

他枯瘦的手距离林婉晴的手腕只有毫厘之遥,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由绝对零度构成的叹息之壁!

草庐内,沉渊之心的搏动声骤然停止!

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

只剩下那支梅花银簪散发出的、幽幽的、如同鬼火般的绿光,在死寂的黑暗中,无声地摇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