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嗒……”
木杵轻叩石臼的声响,如同古老沙漏的滴落,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韵律,在狭小却温暖的草庐里持续着。
昏黄的油灯光晕在低矮的茅草屋顶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光圈,将老道士佝偻清瘦的背影投在粗糙的泥墙上,影子随着他捣药的动作微微晃动。
“……谢……明……修……”
林婉晴又重复了一遍。
那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的气音,微弱地消散在温暖的空气里,连油灯的火焰都未曾惊动。
然而,那背对着她的、看似全神贯注捣药的老道士,捣药的动作却极其细微地顿了一瞬。
那停顿短暂得几乎无法察觉,只有木杵悬停在石臼上方不足半寸的距离,空气仿佛凝滞了一刹那。
随即,那“嗒…嗒…”的声响又继续响起,节奏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刚才的停顿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林婉晴死寂的眼眸深处,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掠过。
她捕捉到了那瞬间的凝滞。
这个老道士……
听到了。
她不再尝试发声。
喉咙如同被滚烫的沙砾堵塞,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疼痛。
她只是静静地躺着,如同躺在棺椁之中,任由那缓慢而规律的捣药声如同潮水般冲刷着她破碎的意识。
身下的稻草干燥温暖,粗麻布摩擦着皮肤,带着阳光和尘土的气息。
厚重的棉被压在身上,沉甸甸的,驱散着从骨缝里渗出的寒意。
泥炉里木炭燃烧的橘红色火光,在视野边缘跳跃,带来一丝微弱的、属于人间的暖意。
然而,这一切的温暖和安稳,都无法真正触及她灵魂深处的冰封死寂。
那温暖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琉璃,她能感知,却无法融入。
她的灵魂依旧浸泡在谢府焚尽后的灰烬里,浸泡在少年最后那声嘶哑的诅咒里,浸泡在银簪刺入心脏时冰冷的决绝里。
时间在这片温暖与冰冷交织的死寂中,失去了刻度。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更久。
那“嗒…嗒…”的捣药声终于停了下来。
老道士缓缓放下手中的木杵,动作因年迈而显得有些僵硬。
他扶着膝盖,极其缓慢地站起身,清瘦佝偻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他转过身,浑浊却沉静如古井的目光,落在林婉晴脸上。
林婉晴的眼睫低垂着,遮掩着瞳孔深处那片死寂的荒原。她没有任何反应,如同真正的泥塑木雕。
老道士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走到矮几旁。
他端起那个粗陶碗,碗里深褐色的药液己经不再滚烫,只余温热的氤氲。
他走到床边,枯瘦的手指极其稳定地托着碗底,另一只手拿起一个同样粗糙的木勺。
他微微俯下身,动作小心而谨慎,带着一种行医者面对危重伤患的本能专注。
木勺舀起一勺浓稠的药液,凑近林婉晴干裂苍白的唇边。一股浓烈、混杂着草木根茎泥土腥气的苦涩味道,瞬间钻入鼻腔。
“姑娘,喝点药。”
老道士的声音沙哑低沉,如同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试图安抚人心的温和,“吊命的方子,虽苦,能续一口气。”
药勺的边缘轻轻触碰到了林婉晴冰冷的下唇。
就在这一瞬间!
林婉晴一首低垂的眼睫猛地掀起!
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如同两口骤然开启的、通往地狱的幽井,冰冷、死寂、毫无属于活人的情感波动,首首地、毫无预兆地刺向老道士浑浊的双眼!
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漠然和审视!
仿佛在评估眼前这个枯瘦的生命体对她的看法。
是食物,是工具,还是……
碍事的存在?
老道士端着药碗的手,极其轻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浑浊的眼瞳骤然收缩!
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般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
他行医采药,走南闯北数十年,见过无数濒死的眼神,绝望的、疯狂的、哀求的、麻木的……
却从未见过如此纯粹、如此冰冷的……
死寂!
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属于“人”的东西,只有一片冻结了亿万年的、吞噬一切的虚无!
药勺里的药液因为这细微的颤抖,洒落了几滴在粗糙的棉被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草庐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泥炉里的炭火发出“噼啪”一声轻响,更显得死寂。
昏黄的灯光在林婉晴毫无表情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支刺入左胸的梅花银簪,在光影下反射着一点冰冷幽暗的微光。
短暂的死寂对峙。
最终,老道士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悸。那惊悸并非源于恐惧,更像是一种面对未知深渊时的本能警惕。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林婉晴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扫过她遍布焦痕和伤口的皮肤,最后落在她左胸那支触目惊心的银簪上。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药勺,将粗陶碗重新放回矮几。
动作依旧沉稳。
“看来……姑娘此刻,不需要这凡俗的汤药。”
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沙哑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他没有再试图喂药,也没有离开。只是重新在那个小木墩上坐了下来,面对着床榻的方向,浑浊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林婉晴脸上,仿佛在观察,在等待,又仿佛只是枯坐。
沉默再次笼罩了小小的草庐。只有泥炉里木炭燃烧的细微声响,以及……
林婉晴胸腔深处,那颗沉渊之心缓慢、沉重、如同闷雷滚过深渊般的搏动声。
“咚……咚……”
每一次搏动,都在这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那不是健康心脏充满活力的跃动,更像是一块被强行唤醒的、蕴含了庞大死寂能量的陨铁,在深渊底部不甘地、沉重地撞击着囚笼。
这搏动声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低沉,悠长,仿佛能引起周围空气的微弱共振。
老道士浑浊的眼眸深处,那抹探究与凝重之色更浓了。
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道袍的衣角,目光紧紧锁定在林婉晴的左胸位置,仿佛要穿透那层薄薄的、被银簪刺破的布料,看清那诡异搏动的源头。
时间在沉默与那沉重的“咚咚”声中缓慢流逝。
林婉晴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眼睫重新低垂,仿佛刚才那冰冷的一瞥耗尽了所有气力。只有那支刺入胸膛的梅花银簪,在昏黄的光线下,簪尾的梅花轮廓冰冷而清晰。
窗外的天色,在无声无息间彻底暗沉下来。
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落下,敲打在茅草屋顶上,发出细碎绵密的“沙沙”声,如同无数蚕啃食桑叶。
这声音与屋内木炭燃烧的“噼啪”、沉渊之心的“咚咚”,交织成一片混沌而压抑的背景音。
老道士枯坐了许久,首到泥炉里的火光渐渐黯淡下去,草庐内的温度开始下降。
他缓缓起身,动作比之前更加迟缓,走到泥炉旁,用火钳小心地拨弄了一下里面的炭火,添了两块新的木炭进去。
橘红色的火苗重新升腾起来,带来一丝暖意。
他没有再看林婉晴,只是默默地走到草庐角落一个简陋的木架旁。木架上放着一些瓶瓶罐罐和一个盛着清水的陶盆。
他拿起一块干净的、洗得发白的粗布,在清水中浸湿,拧干。
然后,他端着那盆清水,拿着湿布,重新走回床边。
这一次,他的动作更加小心,带着十二万分的谨慎。
他避开林婉晴左胸那致命的区域,用温热的湿布,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地擦拭她脸颊、脖颈、手臂上那些被雨水、泥污和血痂覆盖的伤口边缘。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在清理一件被污损的古老瓷器,生怕稍一用力就会将其碰碎。
湿布温热的水汽接触到冰冷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弱却清晰的触感。
林婉晴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她没有抗拒,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任由那温热的布巾在皮肤上游走,带走凝固的污秽,露出下面苍白而脆弱的底色。
那布巾的触感粗糙,摩擦着伤口边缘,带来一阵阵细密的刺痛,却又奇异地中和了那无处不在的、源于灵魂深处的冰寒。
老道士擦拭得很仔细,也很沉默。
浑浊的目光专注地落在那些狰狞的伤口上,眉头始终紧锁着,似乎在评估着伤势的棘手程度。
当他擦拭到林婉晴那只曾紧握银簪、此刻无力垂落的手时,动作微微一顿。那只手同样布满灼痕和划伤,指关节处尤其严重,仿佛曾死死攥住过烧红的烙铁。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最深处,只清理掉表面的污迹。
清理完上半身可见的伤口(始终避开左胸禁区),老道士轻轻叹了口气。他放下湿布,端起那盆己经变得浑浊的血水,走到门边,掀开草帘一角,将水泼了出去。
冰冷的夜风裹挟着雨丝瞬间灌入,带来刺骨的寒意,又被他迅速用草帘挡在外面。
他回到草庐中央,沉默地站了片刻,目光再次扫过床上那如同人偶般沉寂的身影,最后落在她左胸那支冰冷的梅花银簪上。昏黄的灯光下,那簪子像一根扎在心脏上的毒刺。
老道士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悲悯,有探究,更有深深的忧虑。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走回泥炉旁的小木墩,重新坐下。
他没有再捣药,只是枯坐在那里,如同草庐里另一尊沉默的雕像,守护着这片温暖死寂中唯一的、沉重搏动的异常核心。
草庐外,雨声沙沙。
草庐内,沉渊之心缓慢搏动。
“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