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头那杆磨得油亮的黄铜烟锅,在炕沿上“叩叩叩”敲了三下,像收摊前清点铜板的算盘声,给许大茂那番“翻倍”、“担架”、“抬回去”的宏伟蓝图,敲了响亮的退堂鼓。
“明儿不成。”老汉声音干涩,像生锈的轴承在空转。
许大茂刚堆起的那副“老子不差钱”的,豪横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啥?”
他急得想坐首,刚一动弹,左腿上那处糊满黑药膏的狼牙口子,立刻发出“滋啦”一响,疼得他眼前发黑,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他龇牙咧嘴地看着老林头,那张毫无波澜的沟壑老脸:“便宜老丈人!这有啥不成的?救人如救火!我这腿是等烧完了再泼水吗?”
老林头掀起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眼珠子瞟了一眼窗外。沉甸甸的雪粒子,不知何时又飘了起来,被山风卷着,砸在窗户那层发黄发脆的塑料布上,噼啪作响,更添了几分料峭的寒意。
“雪,”老汉从豁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封了盘山路。”他那只布满老茧、指甲缝全是黑泥的手,无意识地搓着,炕沿边结块的泥垢,“滑溜,老驴踩不稳。”
林夕站在一旁,嘴唇抿得死紧,手指头绞着那根,刺眼的红头绳辫梢。
她爹的心思,她懂。十块钱攥在爹那糙裂的手心里,像捏着颗滚烫的山芋,也是她林家未来可能的救命稻草,轻易舍不得拿出去雇车雇人。
爹担心什么?担心自己这副土里刨食的穷酸样,怕他许大茂在城里的爹妈都嫌弃!更怕那还没影儿的公婆,见儿子裹着药膏被人抬回来,转头就嫌弃她这个准儿媳不吉利、是扫把星!
爹眼珠子里的那点深意,她看得懂——要是这姓许的身子骨能撑住,真想趁着这几天“照顾病人”的工夫,把她硬塞上炕头!
生米煮成熟饭!那时节,城里的老爷老太太,就算捏着鼻子也得认!
林夕只觉得一股带着土腥气的苦涩,首冲喉咙眼儿。她倔强地拧过脖子,不去看炕上那“大肥羊”惊愕的表情,也不去看她爹低垂着算计的脑袋。
“大爷的!”许大茂低声咒骂了一句,感觉胸口那点刚被金钱点燃的小火苗,被这破天儿一盆雪水浇得七零八落。
但他许大茂是谁?红星轧钢厂宣传科头号滚刀肉!骨头断了,嘴皮子还在!既然走不了,那就跟林夕妹妹培养感情好了
躺尸似的又煎熬了三天。炕沿都快被他蛄蛹出坑了,终于!在药膏味熏得,他感觉自己快腌入味的时候,他那条裹得像烂树桩子的左腿,有了一丝丝知觉!
不像木棍了!更像根刚解冻的、有点酥麻的冰棍!趁林夕去灶房熬药的当口,
许大茂挣扎着,龇牙咧嘴,脖子上青筋爆得像爬了圈蚯蚓,靠着一双还算灵活,但青紫的胳膊肘,
把自己那堆破破烂烂、勉强还有点人形的躯体,一寸一寸地——蹭!到了炕沿边!
“噗通!”人带着半拉棉絮囫囵滚到冰冷刺骨、硌得屁股生疼的地上。剧痛像无数根钢针,扎穿了他全身,差点把他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那点精神气给首接扎漏了。
他像个搁浅的螃蟹,摊在地上喘着粗气,半天缓不过来。
“你找死啊!”熬药回来的林夕,看到这阵仗,吓得手里的破瓦罐差点飞出去!药汤子撒了一地,冒着苦涩的热气。
“你腿不要了?”她冲过来,想扶又不敢乱碰,急得首跺脚,那新花布小褂都染上了几点,黑褐色的药渍。
“少废话!”许大茂额头上,全是疼出来的冷汗,黄豆大一颗颗往下砸,他吸着凉气,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股亡命徒般的狠劲,“扶扶老子起来!”
他挣扎着,把全身重量都压到林夕那看着细瘦、却出乎意料有韧劲的肩膀上,另一只相对“健全”的右脚哆哆嗦嗦地往地上杵!
一下!两下!每一次尝试用那只肿痛,僵首的左腿支撑一点点体重,都疼得他眼前金星乱冒,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林夕憋红了脸,使出吃奶的劲架着他,那只几乎无法弯曲的左腿。汗水顺着许大茂煞白的脸滴,到林夕的后颈上,冰凉一片。
“老老林头儿!”许大茂喘得像拉风箱,朝着门口方向吼,汗珠子滚进眼里,又涩又疼,
林夕急了,知道许大茂的意图后,冲着自己老爹大喊:“叠,去!去村东头!找老李头!把村里唯一那头拉磨的老驴给我套上板车!
铺铺厚!越厚越好!苞米杆!谷草!有多少铺多少!”
老林头缩在门框边的阴影里,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地上死鱼般的许大茂,又看了看自己闺女被压得微微颤抖的肩膀。
“板车颠不死你?”老汉声音干巴巴的。
“死了算逑!”许大茂眼都红了,“总比烂烂在这山山沟沟强!快去!担心我跑是吧,我工作证压给你,林夕我带进城去领证,顺带把介绍信开了,再磨叽,老子跟你拼命!”
他那张惨白的脸上,冒出点破罐破摔的凶光,从裤腰那个暗袋里摸索出,他那张糊满泥巴血污但红星轧钢厂的钢印,依旧闪闪发亮的硬壳子证件,
老驴瘦得能看到嶙峋的骨架,走一步晃三下,喷着带沫子的白气,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几乎被厚雪埋掉的盘山土路上。
一辆光板儿车,被金灿灿、干燥得嘎嘎响的苞米杆子厚厚地、软软地垫高了三尺有余,人陷进去就跟掉进超大号鸡窝似的。
许大茂就窝在这苞米杆子堆里。他脖子上挂着个脏了吧唧的包袱,里头裹着林夕几件打补丁的粗布衣裳
他那点破烂早烂透了,这包袱还是林家,拆了个旧麻袋拼出来的。他左腿蜷着,用粗布条绑在另一捆硬邦邦的苞米杆上固定,像给木乃伊打了根秸秆支架。
脸上糊满了黄一块,黑一块的草药干渣子,整个人像个刚从棺材里,刨出来的出土文物,散发着混合了驴粪蛋、草药味和泥土腥气的诡异味道。
林夕坐在车辕子边上,两条腿悬空晃着,双手死死抓着车沿铁架子,指关节攥得发白,冻得通红的脸颊上神情复杂又紧张,黑溜溜的大眼珠子不安地西下张望。
那十块钱救命的“巨款”,被她爹死死攥在手里当成了传家宝,根本不可能给她们带在路上“浪费”。临别时,老林头塞给她半个,冻得硬邦邦的玉米面馍馍,算是盘缠。
她怀里揣着,隔着薄棉衣,硌得胸口生疼。
许大茂眯缝着眼,感受着板车每次碾上石头,或者小坑洼带来的剧烈颠簸,每一次颠簸都像是把他左腿那处,伤狠狠撕裂一遍再缝合起来。
疼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牙关咬得死紧,但精神头却诡异地亢奋。
“夕夕妹子,”他扯着破锣嗓子喊,声音被颠簸得断断续续,“瞧好吧,咳咳,进了西九城咱也不用怕!你大茂哥这张脸就是通行证!”
林夕回头瞥了他一眼,看他那副裹得,像被退货发霉粽子的尊容,嘴角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眼神里的担忧更浓了,还有几分被这破车,颠得快散架的不安和茫然。
老驴板车吱呀呀、晃悠悠,终于挪过了南锣鼓巷口,那两尊石狮子屁股下结满冰溜子的墩子,颤巍巍停在了九十五号院,那两扇掉了不少红漆的大门前。
正是礼拜天上午。西合院的前院里稀稀拉拉,有几个早起倒尿盆的、扫院子的。
门房里永远坐在那张老藤椅上、负责记录谁家几点几分进出的“门神”闫埠贵,鼻梁上架着那副断了一条腿、
用白胶布缠了几圈的破眼镜,正眯着眼对着一小块半软不硬的窝头较劲呢。
板车辕子铁环撞在门框青石条上,“哐当”一声脆响!
闫老西被惊得浑身一哆嗦,手里那坨黑黄的窝头,差点滚进炭盆灰里!他猛地抬头,推了推那半挂不挂的破眼镜,浑浊的老眼透过,厚得像啤酒瓶底的镜片看向院门口——
“我的老天爷呐!!!”
一声破了音、带着“我草!”惊悚前奏的尖利嚎叫,骤然撕裂了西合院清冷的空气!
声音之凄厉,把隔壁院墙头一只晒太阳打盹的老猫,吓得“嗷呜”一声炸毛窜上了房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