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庐内,死寂被一种无声的忙碌取代。炉火重新燃起,驱散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沉重药味和劫后余生的紧绷感。月长老枯槁的脸上汗迹未干,浑浊的双眼却亮得惊人,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死死锁定在宫远徵心口那层新敷上的、散发着清冽寒气的透明药膏上。药膏之下,那个狰狞的伤口边缘,渗出的不再是粘稠死寂的黑血,而是变成了深红色,其中夹杂着丝丝缕缕更加纯净明亮的淡金色光芒。那点微弱的共生魂光,虽然依旧黯淡,却如同被拭净尘埃的明珠,光芒稳定而坚韧,顽强地亮着,与心脉深处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搏动相互应和。
宫尚角如同一座沉默的冰山,伫立在寒玉床边。他高大的身影在摇曳的炉火下拉出长长的影子,覆盖在宫远徵苍白如纸的脸上。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不再翻涌着暴怒的岩浆,而是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重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徐天青那石破天惊的话语,如同最狂暴的飓风,在他心中掀起的滔天巨浪尚未平息——共生契!守护契约!扭曲的双生蛊!远徵燃魂逆转……这一切颠覆的认知和弟弟以命换命的决绝,让这位向来杀伐果断的角宫之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动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缓缓抬起手,那只曾执掌生杀、此刻却带着不易察觉疲惫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慎重,轻轻拂开了宫远徵额前被冷汗浸湿的凌乱碎发。指尖触碰到的皮肤,不再是昨夜那刺骨的死寂冰冷,而是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活人的温热。这微弱的暖意,像黑暗中的一点萤火,瞬间灼烫了宫尚角的指尖,也灼烫了他冰封的心。
就在这时,静室厚重的帷幕被无声地掀开一道缝隙。一名药侍脚步轻悄地走了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角公子,月长老,隔壁……徐姑娘醒了!虽然还很虚弱,但……真的醒了!”
轰!
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宫尚角猛地转头,锐利的目光瞬间穿透帷幕,仿佛要刺破石壁!月长老捻针的手也猛地一顿,浑浊的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惊喜!
醒了!
都醒了!
这对在死亡深渊边缘挣扎、以魂换魂的年轻人,终于被彼此从黄泉路口硬生生拖了回来!
宫尚角没有丝毫犹豫,高大挺拔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瞬间掠出静室,冲向隔壁药池!
* * *
药池内,墨绿的药液依旧散发着刺鼻的气息,但翻滚的势头己经平缓了许多。徐风语被小心地安置在池边一张铺着厚厚软垫的矮榻上,身上盖着干燥温暖的薄毯。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如同透明的薄瓷,嘴唇毫无血色,眼睑沉重地覆盖着,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脆弱地颤抖着,在眼下投下两道深青的阴影。心口那道锁魂印——不,现在应该称之为共生契的“钥匙”烙印,只剩下一个焦黑的狰狞疤痕,不再有光芒闪烁,却依旧触目惊心。
然而,就在这苍白脆弱的表象之下,一股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机,正如同初春冻土下顽强钻出的嫩芽,在她体内艰难地萌发着。她搭在毯子外的手,指尖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无意识的依赖感,蜷缩着,仿佛在虚空中抓着什么无形的东西。
宫尚角的身影如同带着寒风的煞神,瞬间出现在矮榻旁。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徐风语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当他看到她微微起伏的胸膛和那蜷缩的指尖时,紧抿的薄唇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眼底深处那沉重的冰寒,终于被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所取代——有惊疑,有审视,有对弟弟拼死守护之人的一丝探究,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和……一丝微不可察的感激。
月长老紧随其后,枯瘦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迅速搭上徐风语的腕脉。指尖传来的脉象微弱、细若游丝,如同风中残烛,却不再是枯寂的死脉!其中多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生机,如同细小的藤蔓,顽强地缠绕在枯竭的心脉之上,维系着那脆弱的平衡!更让他心头剧震的是,这股生机的气息,竟与隔壁宫远徵心口那点魂光的气息,隐隐共鸣!
“脉象……稳住了……” 月长老长长舒了一口气,声音带着巨大的疲惫和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心脉枯竭依旧,锁魂残力尚未根除,但……共生之力重续,魂火相映,己无性命之忧!只需静养调理,徐徐拔除余毒,稳固本源……”
宫尚角紧绷的肩背,在听到“己无性命之忧”时,极其轻微地放松了一丝。他不再看月长老,深邃的目光重新落回徐风语苍白憔悴的脸上。就在此时——
徐风语覆盖在眼睑上的、如同蝶翼般的长睫毛,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颤动了一下。随即,又一下。如同沉睡的冰层下,有微光在艰难地挣扎。
时间仿佛被拉长。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终于,在漫长的挣扎之后,那双紧闭的眼睛,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光线刺入久闭的瞳孔,带来一阵酸涩的痛楚。视线模糊不清,如同蒙着一层厚重的水雾。她只能看到眼前晃动的人影轮廓,闻到浓烈刺鼻的药味。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空乏感如同潮水般席卷着她,让她连转动一下眼珠都无比艰难。
然而,就在这模糊的视线里,就在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水底、缓慢上浮的混沌中,一道身影轮廓,如同烙印般,瞬间穿透了所有的迷雾和阻碍,清晰地映入了她涣散的瞳孔深处!
高大,挺拔,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凛冽和压迫感。墨色的衣袍,肩头凝固的暗红血迹……是宫尚角!
兄长……来了……
这个认知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荡开细微的涟漪。巨大的安全感伴随着沉重的疲惫感一同涌上心头。她下意识地想开口,想询问什么,可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细微、如同幼兽呜咽般的沙哑气音。
宫尚角深邃的眼眸捕捉到了她那细微的唇形和眼中瞬间掠过的、巨大的担忧和询问。无需言语,他便己明白她最想知道的是什么。
“远徵……” 宫尚角低沉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清晰地传入徐风语耳中,“他就在隔壁,还活着。” 他顿了顿,看着徐风语眼中瞬间涌起的巨大光亮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水汽,声音变得更加沉稳,“你们……都活着。”
都活着……
简单的三个字,却如同天籁之音,瞬间击溃了徐风语强撑的意志!巨大的酸涩和一种劫后余生的、难以言喻的委屈猛地冲上她的喉咙!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顺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滑落,没入鬓角凌乱的发丝中。她不再试图说话,只是无力地躺在那里,任由泪水无声地流淌,仿佛要将这数日来积压的所有恐惧、绝望、痛苦和此刻巨大的庆幸,都随着泪水一同倾泻出来。
宫尚角看着眼前无声恸哭、脆弱得如同琉璃般的少女,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他想起了石屋中她挡在宫远徵身前的决绝,想起了她主动要求留下时的平静赴死,更想起了徐天青揭示的、她作为“容器”默默承受的痛苦……这个看似单薄的女子,所经历的、所承受的,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沉重和惨烈。
他沉默地伸出手,不是安慰,而是拿起旁边温热的湿布巾,动作带着一种与身份不符的、极其生疏却异常小心的笨拙,极其轻柔地擦拭着她脸上汹涌的泪水和未干的血污。粗糙的指腹隔着布巾,小心翼翼地避开她脸颊上细小的擦伤。
冰冷的布巾触碰到滚烫的泪水,带来细微的战栗。徐风语的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抗拒,只是闭着眼睛,任由泪水无声流淌,感受着那生疏却带着一丝暖意的触碰。这无声的接纳,让宫尚角擦拭的动作更加稳定了一些。
就在这时,隔壁静室的方向,隐约传来一声极其压抑的、带着巨大痛苦的闷哼!那声音虽然微弱,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在徐风语的心上!
宫远徵!
他怎么了?!
巨大的恐慌瞬间压过了身体的虚弱和流泪的冲动!徐风语猛地睁开泪眼模糊的眼睛,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可她刚抬起一点,心口那焦黑的烙印深处便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眼前瞬间一黑,又重重地跌了回去,只能发出急促而破碎的喘息,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静室的方向,充满了巨大的担忧和恐慌!
宫尚角的动作猛地一顿!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他立刻明白了这动静的来源——是远徵!他体内的蛊毒和那碗猛药带来的冲突并未完全平息,稍有刺激便会引发剧痛!
“别动!” 宫尚角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按住了徐风语挣扎的肩膀。他深邃的目光扫过她眼中那巨大的恐慌,心中那点疑虑和复杂瞬间被一种更深沉的决断所取代。他不再犹豫,对着旁边的药侍沉声命令:“去静室,告诉月长老,稳住远徵!就说……”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徐风语苍白焦灼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徐姑娘己醒,一切安好,让他……安心静养。”
药侍领命,立刻快步离去。
徐风语听到宫尚角的话,紧绷的身体才极其轻微地放松了一丝,但眼中的担忧并未散去,只是死死咬着下唇,强忍着不再挣扎,泪水无声地滑落。
宫尚角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他重新拿起布巾,继续擦拭的动作,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他没事。那碗药霸道,余毒未清,痛是难免的。月长老在旁,不会有大碍。” 他顿了顿,看着徐风语依旧紧锁的眉头,补充道,“等他稍稳,本座……会让你见他。”
这句话如同定心丸,终于让徐风语眼中的恐慌褪去了大半。她缓缓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粘在下眼睑上,身体因为巨大的疲惫和后怕而微微颤抖着。但那只搭在毯子外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着,仿佛在虚空中,紧紧抓住了某种无形的依靠。
* * *
晨光熹微。
药庐厚重的窗户被推开了一道缝隙。
一缕金红色的、带着清晨特有清冽气息的阳光,如同融化黑暗的利剑,艰难地穿透了宫门上空沉积数日的阴霾,斜斜地照射进来!
那光芒,正好穿过窗户的缝隙,越过弥漫的药气尘埃,如同舞台的聚光灯,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矮榻上徐风语苍白憔悴、泪痕未干的脸上,也落在了静室方向,那堵隔开了两个空间的厚重石壁上。
光斑跳跃,带着微暖的温度。
驱散了角落最深沉的黑暗,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也照亮了宫尚角眼底深处那一片沉重的疲惫中,悄然透出的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
漫长的、绝望的寒夜,终于……过去了。
破晓的微光,虽然微弱,却无比真实地降临了。
在这片微光之下,在药气弥漫的囚笼里,两盏在死亡深渊边缘被彼此强行点燃、魂火相映的微弱生命之灯,如同黑暗退潮后搁浅在沙滩上的珍珠,终于迎来了喘息的机会。无声的羁绊如同最坚韧的丝线,穿透冰冷的石壁,在晨光中悄然缠绕,诉说着超越生死的不屈与牵绊。
药庐内,炉火噼啪作响,药香氤氲。月长老疲惫却专注地调整着药方。侍卫们无声地守护。
一切,都归于一种沉重却充满希望的平静。
等待着重伤的躯体在时光中缓慢愈合,等待着那深入骨髓的伤痛在彼此的守护中渐渐平复,等待着……冰雪彻底消融,春暖花开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