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屋内,时间如同凝固的冰。冰冷刺骨的地气从石缝里丝丝缕缕地向上攀爬,无情地汲取着地面残存的每一丝热量。空气沉重得像是灌了铅,浓重的血腥、药膏的腥臭、以及一种混合了濒死气息的浑浊味道,死死地压在人的口鼻之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撕裂肺腑的滞涩感。
意识层面的风暴己经平息,但那场惊心动魄的交融带来的余波,却如同烙印般刻在灵魂深处。
徐风语的意识沉在温暖宁静的海洋深处,那是她自身枯竭的魂火与宫远徵那点被强行唤醒的淡金本源共同营造的避风港。然而,这片温暖的海水正在缓慢地、不可逆转地变得稀薄、冷却。锁魂印残痕深处那永不熄灭的灼痛,如同附骨之疽,持续不断地焚烧着她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力。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维系着这片温暖海洋的力量,正如同沙漏中的细沙,在飞速流逝。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空乏和枯竭感,仿佛灵魂正在被无形的力量一点点抽干。
现实中,她躺在冰冷的地上,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泛着死气的青灰。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睑上,在昏暗光线下投下两道脆弱的阴影。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胸膛的起伏微乎其微,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彻底熄灭。唯有那只被宫远徵松开的手背上,几道深深的、带着凝固血痕的指印,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场意识层面惊心动魄的搏杀。
宫远徵的意识则沉在一种奇异的、从未体验过的安宁里。那是一种深度的、仿佛回归母体的疲惫,一种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平静。意识深处,那个蜷缩的幼小身影,依旧沉浸在那片由徐风语意念构筑的温暖海洋中,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安详,仿佛所有痛苦和恐惧都被暂时隔绝。现实中,他紧蹙的眉头彻底松开,脸上暴戾和痛苦的神色消失不见,只余下一片近乎脆弱的平静。心口那层腥臭的药膏下,那点淡金微红的光芒依旧顽强地闪烁着,虽然微弱,却异常稳定,如同污浊毒潭深处一盏不灭的微灯。他的呼吸悠长而平稳,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深沉的睡眠。
但这份安宁,是建立在她生命飞速流逝的基础之上!
门口,徐天青盘膝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枯瘦的双手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地覆在那个冰冷的陶罐之上!他佝偻的身体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额头上、脖颈间青筋暴起,汗水如同小溪般不断滚落,浸透了他本就破旧的衣襟,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拉风箱般的杂音,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仿佛随时会炸开。
陶罐内,没有炉火,却在徐天青那浑厚得与他身形完全不符的、如同实质般燃烧的内力强行催动下,发出沉闷的“咕嘟”声!罐内浑浊的药液剧烈地翻滚、沸腾,散发出极其狂暴复杂的气息!那不再是腐骨生肌膏的腥臭,而是混合了刺骨的苦寒、辛辣的灼烈、以及一种仿佛能腐蚀灵魂的狂暴药力!浓烈的白气带着各种刺鼻的味道,如同失控的毒蛇,从罐口疯狂地喷涌而出,瞬间弥漫了大半个石屋,呛得人几乎无法呼吸!
徐天青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罐内翻滚的药液,眼底布满了血丝。那眼神专注得近乎癫狂,仿佛在进行一场与阎罗王抢夺生命的豪赌!他能感觉到,罐内那狂暴的药力正在他内力的强行催化下,艰难地融合、蜕变,向着那古籍中记载的、能暂时拔除部分蛊毒、稳固心脉的禁忌之药逼近!
快了!就快了!
然而,他身体内部,那强行催谷内力带来的巨大负荷,如同无数把钝刀在疯狂切割着他的经脉!干瘪的丹田早己空空如也,此刻燃烧的是他残存的生命本源!每一次内力的输出,都伴随着五脏六腑撕裂般的剧痛和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的空乏感!他枯槁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凹陷下去,皮肤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色泽。
“噗!”
一口暗红色的、带着浓重腥气的鲜血,毫无征兆地从徐天青紧咬的牙关缝隙中喷溅出来,星星点点地洒在翻滚的药液和冰冷的罐壁上!他的身体猛地一晃,覆在罐上的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浑厚的内力输出瞬间变得不稳!罐内狂暴的药液如同失去了压制的凶兽,猛地向上蹿起,几乎要冲破罐口的束缚!
“呃啊——!” 徐天青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布满血丝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猛地咬紧牙关,舌尖被咬破的剧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枯瘦的双臂肌肉虬结,将最后一丝、几乎要榨干他骨髓的内力,如同山洪决堤般,不顾一切地狠狠灌入陶罐之中!
嗡!
罐内狂暴的药液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翻滚的势头被强行压了下去!一股更加凝练、更加霸道、仿佛蕴含着毁灭与新生双重气息的药力,终于艰难地孕育成型!
成了!
徐天青眼中闪过一丝近乎虚脱的狂喜,但随即被巨大的疲惫淹没。他猛地撤回双手,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重重地向后瘫倒,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他枯槁的脸上汗水和血污交织,胸口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停止呼吸。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向那个还在微微冒着白气的陶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石屋中央的方向,嘶哑地挤出几个破碎的字眼:
“药……成了……喂他……喝下……”
说完,他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只有微弱的气息证明他还活着。
* * *
石屋中央,那点微弱的安宁被徐天青嘶哑的呼喊和喷血的动静打破。
宫远徵紧闭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意识深处那片温暖的海洋边缘,似乎投入了一颗冰冷的石子,荡开细微的涟漪。那个蜷缩沉睡的幼小身影,也似乎不安地动了一下。
现实中,宫远徵的呼吸节奏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紊乱。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帘。
赤红的瞳眸依旧带着深沉的疲惫和茫然,仿佛从一个极其遥远、极其温暖的梦境中被强行拉扯回来。视线模糊地扫过冰冷的石顶,最终,下意识地落向身侧。
徐风语。
她就躺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依旧是那副毫无生气的模样,苍白,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的琉璃。但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仅仅是茫然和困惑。
意识深处那场惊心动魄的交融,那些属于她的、纯粹温暖的意念,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灵魂里。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到极致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暗流,瞬间冲垮了他心头所有的壁垒。
不是恨。不是怨。甚至不是简单的愧疚。
是心疼。一种撕心裂肺的、仿佛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揉碎般的剧痛!是后怕!是看到她在无边黑暗中义无反顾扑向自己、用那点微弱魂火点燃他冰冷炼狱时,那种灭顶的恐慌!是意识交融时,感受到她那颗被命运摧残却依旧纯净温暖的心时,那种灵魂都被灼伤的震撼!
他看到了!在那场混乱的意识交融中,他不仅看到了自己灵魂深处的黑暗炼狱,也如同惊鸿一瞥般,看到了属于徐风语的记忆碎片!
不是清晰的画面,而是一种深刻的感觉——冰冷潮湿的牢房,沉重的锁链,绝望的哭喊……那是失去至亲、身陷囹圄、被当成祭品献祭的彻骨绝望!那种绝望和冰冷,与他童年被鞭笞、被投入毒池时的感受,何其相似!
他们,都是被命运无情践踏、被冰冷枷锁囚禁的可怜虫!
“孽债枷锁……冰炭同炉……”
徐天青那沙哑的声音,此刻如同命运的判词,在他混乱的心湖中轰然回响。
哪有什么真正的孽债?哪有什么天生的仇敌?不过都是被同一个冰冷残酷的旋涡卷入、身不由己、伤痕累累的……同命人!
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宫远徵的喉咙,堵得他几乎窒息。赤红的眼底瞬间蒙上了一层厚重的水雾。他看着徐风语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看着她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的呼吸,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不能失去她!绝不能!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开!超越了生死,超越了仇恨,成为此刻支撑他残破意志的唯一支柱!
“徐……风语……” 嘶哑破碎的气音艰难地从他干裂的唇间挤出,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哀求的颤抖。
他想碰碰她,想确认她还活着。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如同灌了千斤重铅,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艰难,一点一点地抬起。手臂的肌肉因为用力而痉挛颤抖,牵扯着心口的剧痛,让他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不管不顾,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终于让那只冰冷僵硬的手,颤抖着、极其小心地,触碰到了徐风语冰凉的脸颊。
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如同万载玄冰,瞬间冻僵了他的指尖,也冻僵了他的心。太冷了……比这雪谷的地面还要冷……冷得没有一丝活气……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不……不要……” 他赤红的眼中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填满,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呜咽。那只触碰她脸颊的手,因为巨大的恐慌和身体的虚弱而剧烈地颤抖着,指尖无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力道,轻轻拂过她冰冷的眼睑,拂过她苍白干裂的嘴唇,仿佛想用自己的温度去唤醒她。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扫过徐风语肩头那片被暗红血液浸透、早己凝固成深褐色硬块的衣衫,以及她那只无力垂落的手背上,几道深深凹陷的、带着凝固血痕的指印——那是他刚才在意识混乱中,因为痛苦而失控留下的痕迹。
看着那几道刺目的指印,宫远徵的身体猛地一僵!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懊悔、心疼和无法言喻的钝痛,如同毒蛇般狠狠噬咬着他的心脏!他做了什么?!在她拼尽全力救他的时候,他竟然伤害了她?!
“对……不起……” 一个破碎嘶哑到几乎无法辨认的音节,伴随着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从他紧咬的齿缝间冲出,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地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混合着汗水和血污,洇湿了冰冷的石地。这个骄傲、暴戾、视人命如草芥的徵宫毒物,此刻竟如同一个做错了事、害怕失去最珍贵之物的孩子,无声地痛哭起来。
巨大的悲伤和身体的剧痛让他蜷缩起身体,断断续续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牵动心口的伤,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他那只触碰着徐风语脸颊的手,无力地滑落,最终,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赎罪般的意味,极其小心地、轻轻地,覆盖在了徐风语那只留有他指痕的手背上。粗糙的指腹,带着一种笨拙的温柔,极其轻微地着那几道刺目的血痕。
“别……丢下我……” 他破碎地、一遍遍地在她耳边呢喃,声音哽咽颤抖,充满了无尽的哀求和脆弱,“求你……别丢下我……我们……一起……等天亮……一起……讨债……好不好……”
冰冷的泪水滴落在徐风语冰凉的手背上,溅开微小的水花。
或许是他的泪水太过滚烫,或许是他那破碎的哀求穿透了沉眠的屏障。徐风语覆盖在眼睑上的、如同蝶翼般的长睫毛,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颤动了一下。
宫远徵瞬间屏住了呼吸!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的睫毛,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一下……又一下……
那微弱的颤动虽然轻微,却无比真实!如同黑暗中的一点微光,瞬间点燃了他心中濒临熄灭的希望之火!
“徐风语!你听见了是不是?!” 巨大的狂喜让他忘记了身体的剧痛,挣扎着想要靠近她,声音嘶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激动,“你听见了!回答我!回答我啊!”
然而,徐风语只是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最终归于平静。她依旧没有睁开眼,呼吸依旧微弱得如同游丝。那点微弱的回应,仿佛只是意识深处无意识的涟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了一瞬的微澜,便再次沉入了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