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再现的解剖刀

“你醒啦?”

丁熵已经记不得是第几次以这样混沌的状态醒过来,他头疼得厉害。自已躺在一张不大的集体宿舍床上,周围还有很多这样的床,床上躺着谁他看不清......房间似乎很大,但稀稀拉拉的几点灯光显然不足以照亮这里的大部分细节。昏暗的光里,他依稀看见床前站着一个身影,手里正拿着纱布和一瓶药水。

霎时间,他头脑里闪过电影里频繁出现的秘密实验情节,不禁打了个寒战。丁熵试图扭动身子择机逃跑,可是不知道是不是麻醉效果还没完全消退,他的身体就像各自为政了一般,没办法集中听取大脑的使唤,软绵绵地瘫在床上。

“怎么样,还疼吗?”

丁熵抬起头,第一声呼唤像是渺远的汽笛,但这第二声他听清楚了,竟然是个女孩子的声音。

“你要做什么?”丁熵没有先问女孩的身份,这现在对他来说并不是最紧要的。

“我吗?”昏暗的面庞下,女孩似乎露出了一抹满不在乎的微笑:“我在给你处理伤口啊。”

“你......你们没有在我身上取走什么或者植入什么吧?”丁熵想努力获取身体各个部位的感知,可是这种努力仍需时间。他只能感受到身体像个麻木的灌了水的瓶子,没有痛觉和痒觉,平静得反常。

女孩嘴里切了一声,从左手的药水瓶里取出两根棉签,说:“哪那么多问题呢,躺好别动,给你换药了。”

“其他人呢?”丁熵问道。

“都在呢,周围床上都是......一个个还睡着呢。你是第一个醒来的。”女孩将药水、棉签和纱布放在床头凳子上的托盘里,接着轻轻掀开丁熵头上带脓血的纱布。不动不要紧,这一动,丁熵那近乎麻木的痛觉立刻就海啸般席卷过来,头皮火辣辣地疼,嘴里咬紧了牙关、倒吸凉气。

女孩有些无奈又似乎带些怜悯地看了丁熵一眼,说:“我尽量轻一点,你忍忍哈,别乱动。谁让你醒那么早。”

痛觉的浪潮里,丁熵才回想起来在居民楼里被王勔开枪擦中头皮的那一枪。之前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逃命状态,根本没顾得上处理这道伤口。谁知道,王勔的子弹早已在他左边头皮上划开了一道四五公分长的血口子,血和雨拌在一起、顺着脸往下淌。这会儿静下来,丁熵回想起昏迷前疯狂的奔逃,总有种不真实感。

“看你年纪也不大,以后这么大一块头皮都得秃掉了,诶......”

女孩说着,一边拿起来刚才那两根沾了碘伏的棉签轻轻划过丁熵受伤的头皮,血肉模糊处,棕褐色的碘伏沿着伤口扩散开来。丁熵全身都用力地绷紧、双手紧紧攥着床单,但一声不吭。女孩看着伤口处的惨状,啧啧了两声,把新的敷料纱布敷在了丁熵头上。

望着女孩直起身去端椅子上的托盘,丁熵感受到头上剧烈的疼痛此时被一股沁凉的感觉替代,心中有种古怪而说不出的感觉。

“为什么要救我,你们认识我吗?”

丁熵突然问道。

正要转身离去的女孩一怔,远处墙壁上的灯管透射出她鬓角和侧脸的轮廓,丁熵看见了那张模糊但年轻的面庞。恍然间,他心底里冒出来另一个身影,这令他下意识想去摸自已的眼镜。

“说不上认识,但我们知道你们,尤其是你,父亲给我说过。”女孩迈步要走,像是在回避。

“我的眼镜你们什么时候还给我——”

“到时候自会还给你的。”女孩有些不耐烦了,嘴里嘟囔着什么。

“等等,我最后问一个问题......这里是在呼市吗?”

“是。”女孩的声音随着脚步悠悠地飘出了门。

房间里顿时恢复了寂静一片,LED灯昏暗地映照着,没有眼镜的丁熵什么也看不清,也什么都不敢确定。可是女孩的话令他感到蹊跷和疑惑。

父亲?

丁熵不敢确定把自已和其他人带到这里来的人究竟是敌是友,可是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小姑娘和她口中的父亲,让丁熵有种奇怪的感觉,令他无法将一对像是普通平民的妇女和军事谍网人员联系在一起。

环顾四周,丁熵只能看见林立的框架床。他像是百无聊赖般用食指指节在床的金属框架上敲击起来。

“咚——,咚,咚——,咚——。”

并没有声音回应他。

丁熵没有立刻失望,只是继续闲散地敲击着。

这一串敲击实际上是摩斯密码中“y”的表达。

就在这时,寂静的房间里的某个方向,在丁熵话音落下后,竟传来了几声短促而规律的金属敲击声。

“咚——,咚,咚。”

这是“d”的表达。

丁熵心里一惊。强压住心中的紧张,他继续在框架上面不改色地敲出:“OK?”

没想到,远处某一张床又传回来了明晰的代表“OK”的敲击声,这声音在宁静的房间里动人心弦。

丁熵正要继续询问情况,这时回应的敲击声又响起来了。回应的内容是五个字符:“sleep”。

嗯?丁熵有些不解,伊的意思是暗示自已现在情况不安全,让自已先装睡等待时机吗?

尽管不解,但他还是敲出了最后几个字符:“copy。”

突然间,丁熵敲完这串字符的几秒钟后,房间的远处竟然迸出一阵克制的笑声。

听清楚这几声笑声的丁熵顿时跟见了鬼一样,汗毛炸立。

那分明是一个陌生老男人粗犷的、老成的笑声,甚至还带着些戏谑的意味!

丁熵的大脑像是瞬间被打开了高速运转的按钮,之前所有的临时判断全部被推翻,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安宁之地来供自已歇脚,相反,情况可能会比原先预想的还要糟糕。

更可怕的事情似乎发生了,昏暗中,丁熵终于看见了那敲击声传来的源头,因为一道人影从房间最右边的一张床上爬起来,摇摇晃晃、漫不经心地朝着自已这边走过来,像是没睡醒的姿态。

丁熵几乎来不及思考,他赶紧闭上了眼睛,摆出一副熟睡的样子,祈求那道身影不要来找自已。然而事实并不尽遂人意。深深浅浅的拖鞋擦地声很快飘到了丁熵床尾,然后轻轻停了下来。

在凝固的空气里,那个粗犷而老成的声音蓦地响起:

“嘿嘿,小同志,你有什么事吗?”

“......”丁熵睡得不能再死,鼻翼微微翕张,呼吸平稳规律,眼球也在快速上下翻动,仿佛从来没有醒来过一样。

谁曾想,这老头还不放过他,直接单手叉腰,笑着点了点头:“可以可以,不愧是经过专业训练的哦,我看你能演多久。”

丁熵努力地控制着自已眼球的动作和呼吸,结果床尾的老头脚步声并不走远,片刻后,脚步声再次迂回到床前。伴随着一声椅子落地的清响,丁熵的心脏也跌到了谷底。

老头也是够犟,就穿着一件白单褂、踩着塑料拖鞋坐在床尾,像观看一件博物馆的人体雕塑一般观看着床上的丁熵。此时的丁熵心里已经在疯狂骂娘了,可是又不得不继续装下去。在现在还不知道这老头是敌是友的前提下,主动暴露自已是极其危险的事情,尽管他现在基本上已经处于暴露状态。

鬼知道这老头子是怎么听到自已的讯号的,并且还按照预想中的回应了自已,这说明床前的老头对于自已一行人最起码有着充分的人员组成了解。

也难怪刚才那个女孩会说知道自已是谁。可是眼前这位就是她口中的父亲吗?

丁熵正在疯狂地思考,此时老头却突然再次开口了:

“你是丁熵,我知道你,当时我们第一批发现的就是你和另外两个人。老大点名要的也就是你。”

老大?丁熵心中抛出了无数问号。怎么感觉像黑社会一样?这话头越听越怪。

老头似乎是察觉到了丁熵气息的微弱扰动,他哼哼地笑了笑,但却并非阴险的笑,继续说:

“你愿意演就演着吧,我说我的,不碍事。刚才给你换药的女孩叫黄月灵,是厂长老黄的独生女,就是她和另外几个老大把你拖回来的。这里还是呼市,你们两个小时前发生冲突的地方和这里只隔着一排临街房,但是你不用担心,这里的安全系数不比你的什么安全屋差。”

丁熵尽管还在装睡,但心里在仔细分析着老头这几句话里面包含的信息量。

老头咳嗽了几声,接着轻松地接着说道:

“我是‘副厂长’游雨桐,你叫我老游或者游老都行,随便你,反正你们小年轻有自已的创造力嘛......你的同伴都很安全,除了有几个受了伤,但都不算很重。不过受伤的那几个得你给我们介绍介绍,我们的确没认出来他们的身份。当然,当然,你要是不能说,那就不说,这不重要。”

丁熵用鼻子长出一口气,这个动作显然被老头子看在了眼里,他笑了几声:“还是不相信我?”

像最开始丁熵发出讯号的时候那样,只有满房屋的寂静回应了游老头。但他同样不恼,只是说:

“不相信是对的,那就好好躺着休息,别老是敲来敲去的,游老头子我上年纪了,睡眠清,你这样我可睡不着嘛。”

他打了个哈欠,最后又说:“对了,那个和你一起被抬回来的姑娘我们知道是谁,她也受了伤,在另外一间厂房宿舍,一会儿醒了叫你。我我我睡觉去了......啊——”说着便一手抓起了自已的小板凳,准备要回去睡觉。

这时,他身后的丁熵突然说话了:“游先生,请问现在几点了啊。”

游老头露出一抹得意的笑,顿柱脚步,豁达说道:“凌晨三点,怎么了?”

“我......我想等明天天亮了,和你们厂的......‘老大’谈一谈。”丁熵语气艰难。

“哦,你说老黄啊,他这个点应该还没睡呢,你要是现在睡不着,现在就可以去找他。出门上楼左边直走,尽头倒数第二间就是他的办公室兼起居室。”

寂静。

游雨桐转过身,看着没有反应的丁熵疑惑地撇撇嘴:“咋啦,还是不想现在去?”

“不不不,但我想先找到我的眼镜......”

......

......

“爸,那个叫丁熵的男生来了,你要见他的吗?”

名叫黄月灵的女孩从办公室门口走回到父亲桌前,有些惊讶地问道。

“他来了?那就见一见吧。龚先生要的人,我也过过眼。刚好这里有事要告诉他。月灵,你先回去休息吧,今晚辛苦你了。”

“嚯,没事没事,不辛苦。爸你也是,谈完就休息咯。”女孩说完便端起父亲桌上喝完的茶杯、冒冒失失地走出了房间,结果正正好在门口撞见了进来的丁熵。

两个人有些尴尬地对视一眼,丁熵眼神里带着些讶异,女孩则有些幽怨地快速逃之夭夭。

丁熵看向了办公室里的厂长,厂长老黄是个天命之年的中年人,看上去敦厚老实,带着些严肃的理工气质,此时正用彬彬有礼的目光看向丁熵,说:“你就是小丁先生吧?请快进来坐。”

“您多礼了。”丁熵礼貌地笑笑,走到黄厂长桌前的椅子上斯文地坐下,尽管他头上此时还缠着纱布,略显狼狈,但黄厂长显然并没有过多在意。两人相视一笑,黄厂长率先开口了:

“小丁先生你好,我是呼市瑾一集团电子厂房的总厂长黄海一,请你不要害怕,我们虽然在呼市建厂,但是和西联当局并不是沆瀣一气的走狗。昨晚上应我们组织内部一位先生的嘱托,我们厂的人员在隔壁街对你们进行了营救,还好行动及时,西联的人并没有发现我们。刚才你们昏迷的时候他们已经来搜查过,当时我把你们藏匿了起来,他们也就一无所获。其他的情况,老游大概率已经和你讲过了吧?就是和你一间房那个老头。”

“是的黄先生,感谢你们的救命之恩。”丁熵站起身,向黄海一深深鞠了一躬。“游老先生都给我大概介绍过了。但是我有些好奇,游老先生给我说的时候提到了救我是因一位‘老大’嘱托,您也提到了那位先生,请问您知道这位先生为什么要营救我吗?”

黄厂长笑着摆了摆手,说:“这个我们也不知道,那位先生的想法,我们只需要按着去做就好了,很多时候不会去特意揣摩他的意思。不过小丁先生,你来得倒是巧,我正好有件比较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是什么事啊?”丁熵身体前倾,好奇地问道。

“小丁先生,我们知道你的很多事情,我们也知道你自从来蒙以后遇见了很多困难,但是很遗憾的是,最近这样的困难可能会更严重。”

迎着丁熵紧锁的眉头,黄海一顿了顿,沉重地说:

“你自已肯定知道之前在各界顶层曝出的那篇针对你的战略分析文章,这篇文章如预见的一样,给你带来了很多麻烦,但就在昨天下午,第二篇文章被同一个账号刊发出来了。内容主旨大同小异,还是剖析你的研究领域,但这次描述的核心影响方面从政治转移到了经济社会方面,而且很多主流媒体已经开始转载和关注这篇关于你的文章了。这意味着你面临的阻力会更大,小丁先生,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可是我......不管再有什么困难,我也还有必做不可的事情还没有做完。”丁熵认真地看向黄海一,坚定的目光中却夹杂着颓然和些许迷茫。

黄海一没有说话,两对目光历史性地碰撞在一起。

他随即叹了口气,但眼中的火光仿佛燃烧得更明亮了些,身体也坐直了。

黄海一说:

“所以,丁先生,有一件事是老游没有交代给你的,那就是,那位救你的先生要求我们尽力帮助你,去完成你还没有完成的任务,即便困难重重。我们做好了准备。现在最重要的是,你需要认真地审视自已的计划,你需要准备,我们会帮助你。”

丁熵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再次感谢道:“谢谢你,黄先生,我会的。”

黄海一抬起头,看了看门外的厂房,环顾一圈,目光最终回到丁熵身上。突然他说:

“那位先生姓龚,一位很了不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