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干旱的呼市在六月初夏竟也下起了倾盆大雨。紊乱的北太平洋水汽气势汹汹地从渤海突袭而来、深入燕北平原、损兵折将越过太行山，残余的暖湿气流却格外强劲、似乎是积攒了一路的怨气，稀里哗啦在草原之北倾斜而下。
“倒霉，遇上这么大的雨，我们还怎么快速突围出去！”
厚重的雨幕混进夜色，像位潇洒的山水画家一般，用浓厚的墨一笔笔盖住了街灯和霓虹。几双脚仓促地从铺满碎雨的地上溜过去。
一声突兀的枪声划破了浓厚的雨幕，紧接着后面传来混杂不清的叫喊：“他们在那里，呈追击战术队形赶上去！”
“聚拢，保护好两位。”这是萼头简短的发令。一行人以极快的速度形成了梭形队形，并继续快速穿梭在街巷之中。
又是几声后面传来的枪响，不得已，萼头又说：“必要时侧后翼组织反击！压制他们前股的火力！”
雨幕中于是传出断断续续的枪声，呜咽般凝重。
“猴子！安全屋还有多远！”
“一公里！两个路口！”
萼头隐隐盘算着心里的战术路线，身后的枪声则死死咬住了他们。而由于身体负载大于敌人，杜鹃小队的行进速度在这样一场高强度的突袭之后并不占优势。
他想起来了自已曾经在野战特训中被教官上的那堂课：深陷重围下的极端突围。
特战营专门搭建了一小片临时掩体构筑的街区，用于模拟巷战环境。
“你们站在敌人的地盘上！这里不是你们的家，但却是敌人的家！任何一个墙角背后都可能有火光冒出来，任何一栋楼的楼顶都可能有冷枪打进你的脑袋！”
那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军官，长相黝黑，但五官刚劲有力，甚至有些散发着锐利的帅气。但他冷漠而顿挫的语气使得学员们有些望而生畏。
“我知道你们都是从各个连队里面选出来的佼佼者，是刺头，是精英，你们也学习过那点看似丰富的作战知识，然而在这里，在此时此刻，你们和笼子里的雏鸡没什么两样。”
他故意顿了顿，用闪着冷光的菱形眼扫视一圈，才迎着一众不服气的眼光卖关子似的问：
“好了，就算不是鸡，你们是笼子里的雏鹰，告诉我，半个小时后的实训，你们打算怎么打开牢笼？谁有想法？”
有几个不服气的眼光低了下去，仿佛在沉思这个问题。但许多眼光还聚集在教官的冷脸之上。
一个声音蓦地从学员中间响起来：“报告，我们可以在有限地形内沿最优掩体线路快速移动，派一到两名队员在单侧翼方向上，运用强机动性进行一波火力上的佯攻，最后在合理牵引敌人包围力量后从薄弱处高速强行突围。”
军官看向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勉强点了点头：“作战理论学得不错，我记得你是前连队里的先进班长对吧？拿过一次三等功。”
“报告，是的！”
听到答复，军官却不满意地说：“作为带队的队长，你这样很大可能会造成队伍中一半左右人员伤亡，即便突围成功，战斗力也会严重削弱。这点你想过吗？”
“报告！我……没有其他更好的想法了！”
军官点了点头，没有愠怒，而是看向其他人。
“你们还有什么想法吗？有就说出来。”
“报告！”
军官看向声源，这次说话的正是四年前年轻的萼头。
“说说吧。”军官看他的眼神像是在慈怜一只温柔的鹌鹑。
“我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应当依托坚固的中层民用建筑为临时掩体，分股进行坚决的区域游击歼灭，实现对敌最大毁伤。”
“什么？你想在敌人的包围圈里对敌反歼击？”军官脸上露出一抹看似轻蔑的微笑，眼神却认真了许多。
“报告，是的。我认为只有先最大可能消灭敌有生战斗力量，才能争取最多的突围机会、发挥战斗价值。”
军官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然后看向了别人问道：“还有人有别的想法吗？”
一片鸦雀无声。之前许多跃跃欲试的学员此时也黯然沉思。
“很好，现在，我将你们三十二个人平均分成第一、二两个小队，分别由他们两个担任临时队长，带队进入模拟街区。好了，我给你们二十分钟整理检查装备，进行战术布置，二十分钟后准时到E2区域集合，第一、二两队轮流扮演包围方和突围方。计时现在开始！”
那场演戏是萼头记忆中为数不多的溃败。他没想到教官集合后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让他们围绕战区负重越野五公里。从E2到G3接近六十亩的模拟街区就这样被他们巡遍了。
很明显，体力上的消耗为紧随而至的战斗埋下了失败的种子。萼头带领的第二小队在第一小队的围堵下被分股切割、封堵在居民楼里，最后疲于反击、全军覆没。
尽管后来交换交战方后，萼头还以颜色，可怜的第一小队插翅难飞、同样在层层封堵全军覆没在了街区里，甚至连第二层防御都突破，但这场演习战斗成了萼头心里放不下的阴影。
那种身心达到极限压力的窒息感，四处黑暗和枪影带来的压迫感，还有眼睁睁看着自已人一个个身上冒起蓝色烟雾时的绝望，萼头自入伍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绝境这两个字的重量。
更难忘的是教官在结训总结上那张冷峻如常的面容，还有那句话：
“记好了，死局里面还想着活的人，大概率也活不成。”
这句话扎在萼头心里，他猛地惊醒过来，看见身边滂沱的大雨，看见艰难奔逃的队友，还有身后的丁熵、伊，心里这句话好像扎得更深了些，他心脏隐隐作痛，头脑有些发晕。
这一刻，他似乎开始有些理解教官那句话的含义了。
死局还想着活，大概率活不成。
那不想着活，难道就能活着出去了吗？
不行。自已的任务是考察、保护丁熵和掩护伊安全离开呼市。即便是死，也必须保证任务完成！
也许这就叫死局吧。
“头儿，街道正前方两百米出现敌人！”一声焦急的呐喊。
只见萼头挂着满脸雨水，眼神陡然间锐利起来，喊道：“全体，右前方商铺楼，迅速占领二三层，排除潜在隐患！现在停止突围！”
所有人只是一愣，马上明白了队长的意思，没有一声质疑，小队破开雨幕，斜奔楼宇而去。
丁熵和伊随着小队一起奔跑，可一只手突然伸出来拽住他们，往街道另一侧冲出去，与此同时，萼头的熟悉的声音在丁熵身边响起：“闪光弹！前后侧火力压制！”
丁熵和伊几乎同一时间意识到萼头想要干什么。随着一刹清脆的爆破声，整条街道笼罩的黑夜瞬间被耀眼的白光驱散，千万条雨线短暂在白光之下显出了尖利的踪迹。
一片嘈杂与寂静的极限平衡中，丁熵只听到：“猴子接管代队长职务，幸存队员继续寻找一号‘白山’踪迹，大家保——啊！”
话音未落，丁熵只感觉拽着自已衣服的那只手猛地扯了一下，紧接着便看见萼头低着头趔趄着说：“我没事……快走！”
在慌乱之中，不知是哪个被闪瞎眼睛的追击人朝着光源方向胡乱开了一枪，这颗流弹划开密密的雨幕，猛然扎进萼头的小腿肚里。
远处是猴子的声音，他已经快速进入了新的角色：“洞拐洞八，震爆弹压制！四五六号分层控制掩体！其他人进入后巷游击穿插！”
闪光弹、震爆弹和杜鹃小队的突然停顿使得追击的队伍竟也忌惮似的慢下来，似乎是被之前的可怕战斗力所震慑，然而这种忌惮只持续了短短十几秒。在追击队伍的领导者收到通讯频道中的指示后，追击队伍开始分散成股，一点点缓慢逼近商铺楼。
守在商铺一层的猴子突然惊恐地发现，刚刚还在对面巷口的队长和两人突然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支从巷口钻出来的追击小队。
猴子很笃定，那条小巷刚才没有传出来交火的声音，他经过训练的灵敏的耳朵还没有退化到那个地步。他一边朝着巷口的敌人点射，一边祈祷着三人平安。
突然间，猴子再次惊恐地发现，自已身边的开火声也消失了，刚才还在一层的洞拐、洞八号队员此时竟不见踪影。
他还想回头看看，结果一层轻薄却密不透风的膜便盖脸罩过来。那里面似乎还有麻痹性质的气体，刚想抗争挣扎的猴子只两三秒时间，便昏昏沉沉晕过去。
敌人里三层外三层包围住了这座失去火力的小楼，一支训练有素的护卫小队谨慎地走进了一层商铺。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着楼里突然传出的枪声。带队的临时队长、原护卫一队队长郑方浒面色沉重地盯着战术眼镜上的通讯标志。几分钟后，他却看见小队完好无损地从小楼里安静地走出来，说：
“见鬼了，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
此时此刻，隔壁的仓库楼里，一个又一个人将薄如蝉翼的袋子覆装着的战士们背进仓库宿舍，又把他们身上的袋子一个个取掉，把人搬到了床上。
宿舍门口，一位中年发福但强壮的男人脱下外披的衣服，身体顿时恢复可见。他一边小喘着气，一边对对面的另一个男人说：“老黄，隐身效果不错，就是有点紧，下次你把码子改大一点。”
被叫老黄的男人则静静看着他笑了笑，问道：“龚先生说的那两个人带来了吗？”
“还在后面呢，不急。”发福的男人抖掉隐身衣上的雨水，一边道。
“诶，老游，你还是让他们小心一点，这隐身衣也就在雨天效果还不错，而且也不能消除声音，要是被官军发现了可就惨了。”
“知道了知道了，都是摸爬滚打过来的，你啊就别瞎操心了。”老游满不在乎地说，面容显得十分轻松。
老黄沉默着，看了看楼上楼下忙碌的队伍，又蹦出来几个字：“还是小心点好，呼市就这么一个据点。”
“是喽，遗民老哥，又开始忧郁啦？你那科研项目还不够你忧郁的？”老游显得一点也不紧张，接着道：“你就好好忙你的研究吧，呼市分会现在有龚先生管着呢，有他在，出不了岔子。”
老黄这回不说话了，他推了推小小的半框眼镜，他也许是这个时代为数不多眼镜还没有智能化的人了。他看了看墙上斑驳的纹影，又看了看老游，不知道在想什么。
是啊，人类遗民。
老黄心里默念，双手合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