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新的囚笼

雨势渐歇,转为连绵不断的冰冷细雨,如同老天爷流不尽的眼泪,将林家破败的院落浸泡在一片阴冷的死寂里。

柴房中。

林婉晴如同沉入冰海最深处的石头,在系统惩戒的余威、诅咒之力被强行压抑的狂暴反噬、以及那深入骨髓的被至亲抛弃的绝望中,无声地承受着凌迟般的痛苦。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血腥味,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撞击着冰冷的囚笼。

不知过了多久,柴房外再次响起了脚步声。

这一次,脚步声里少了之前的沉重和犹豫,多了几分刻意压低的、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急切和……

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恐惧与贪婪的兴奋。

脚步声停在门口,没有立刻推门,反而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交谈声。

“……王婆子,你……你确定?那户人家……真能看得上她?”

是父亲林建国嘶哑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一丝侥幸的希冀。

“哎哟我的林老弟!”

一个尖利、带着浓重市侩气、像砂纸摩擦的老妇人声音响起,是村里有名的“巧嘴”王媒婆。

“我王婆子在这十里八乡说媒几十年,啥时候走过眼?骗过谁?那户人家,可是镇上数得着的富户!祖上做过官的!田地铺子,手指头都数不过来!要不是……”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兴奋感。

“要不是他家那宝贝疙瘩小少爷,从小身子骨弱,算命的说要找个命格‘硬’的、能‘镇宅挡煞’的女娃在身边‘压着’,冲一冲,养一养,沾点‘阳气’,就你家这丫头片子,别说五两雪花银,就是倒贴,人家也看不上眼!”

“镇宅挡煞?沾点阳气?”

林建国喃喃重复,声音里充满了荒诞感和一种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急切。

“可是……可是她这命格……”

“哎呀!就是要命格‘硬’的!越‘硬’越好!越‘煞’越灵!”

王媒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天煞孤星’怎么了?在那些讲究的老爷太太眼里,这可是顶顶‘硬’的命格!克别人,那是晦气!克那些邪祟病气,那就是宝贝!是挡灾的‘煞神’!”

她顿了顿,声音又压低下来,带着诱哄。

“林老弟,你想啊,你闺女过去,那是掉进福窝里了!穿金戴银不敢说,绫罗绸缎管够!顿顿白米细面,大鱼大肉!比跟着你在这破屋里吃糠咽菜,强一百倍!一千倍!这不比卖给那些泥腿子强?这是去享福!是当半个小姐去的!”

“享福?当小姐?” 林建国像是被这个巨大的、虚幻的馅饼砸懵了,声音里充满了不真实的晕眩感。

“那可不!”

王媒婆拍着胸脯保证,“人家说了,就是给那小少爷当个‘玩伴’,陪着读书认字,解解闷!那小少爷才多大?顶多也就十一二岁!只是比你家丫头大一两岁而己!干干净净,斯斯文文的富家公子哥!等过些年,小少爷身子骨养结实了,你家丫头也大了,要是合了主家的心意,抬个姨娘……嘿嘿,那才是真正的飞上枝头变凤凰!到时候,你这个当爹的,还愁没好日子过?你瘫在炕上的老娘,你金贵的儿子,还愁没指望?”

“五两……五两雪花银?”

林建国像是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抓到了最实在的东西,声音都变了调。

“白花花的现银!外加十斤上好的细粮!”

王媒婆的声音斩钉截铁。

“人家主家说了,只要人过去,银子和粮,立马就点给你!绝不拖欠!这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亲事!要不是看在你家丫头命格‘特殊’,又赶上主家小少爷正好缺这么个人,这等好事能轮得上你们林家?”

柴房内。

林婉晴冰冷死寂的瞳孔,倒映着门缝外晃动的模糊人影。

王媒婆那如同涂抹了蜜糖的毒药般的话语,一字不漏地钻进她的耳朵。

镇宅挡煞?冲喜玩伴?陪读?姨娘?

五两银子?十斤细粮?

把她这个“天煞孤星”,包装成一件可以趋吉避凶、价值五两银子的“法器”,卖给富贵人家,去给一个病弱的小少爷当“人形护身符”?

一股比冰湖更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她残存的最后一丝幻想。

这就是她的“活路”?

从一个冰冷的地狱,被贩卖到另一个金丝编织的、同样冰冷的牢笼?

成为一件被估价、被利用、被摆弄的“器物”?

灵魂深处。

那被系统重压、被父亲彻底出卖激怒的诅咒之力,如同被投入滚油的熔岩,再次疯狂地咆哮、冲撞!

冰冷的毁灭意志在她体内奔涌!

“可…可是……”

林建国似乎还有最后一丝挣扎,声音带着迟疑。

“她…她性子太倔,又刚闹了这么一出,我怕……”

“怕什么!”

王媒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耐烦的强硬。

“一个十来岁的丫头片子,能翻出什么浪?主家有的是规矩!有的是手段!饿她两顿,打她两下,保管服服帖帖!再说了,”

她的声音又压低,带着一丝阴冷的警告。

“林老弟,这可是五两雪花银!够你老娘吃多少副药?够你儿子小宝吃多少顿肉?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你真想让你这‘扫把星’留在家里,再克倒你儿子不成?!”

“克倒小宝……”

这西个字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林建国心中那点可怜的、名为“父女情分”的浮木。

他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而急促。

柴房的门,被猛地推开!

昏沉的天光混杂着冰冷的雨气涌了进来。

林建国佝偻着背站在门口,脸上交织着一种被巨大利益和恐惧彻底扭曲的神情——

有对银子的贪婪,有对“克亲”的恐惧,有甩脱包袱的如释重负,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逼无奈的狼狈。

他身后。

站着那个穿着绸布褂子、脸上扑着劣质白粉、嘴角一颗黑痣随着说话不停抖动的王媒婆,她那双精明的三角眼,正像打量货物一样,肆无忌惮地扫视着麦草堆里如同破布娃娃般的林婉晴。

“婉晴……”

林建国的声音干涩得像砂轮,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命令。

“收拾…收拾一下!跟…跟王婆婆走!” 他甚至不敢看女儿的眼睛。

“收拾?还收拾个啥?”

王媒婆尖着嗓子,嫌弃地用帕子掩了掩鼻子,仿佛柴房里的霉味和血腥气玷污了她。

“看看这鬼样子!赶紧的,主家那边还等着看人呢!披件干净点的衣裳遮遮就行!快走快走!” 她不耐烦地催促着,仿佛在赶一头待宰的牲口。

林建国被催得心烦意乱,他猛地跨前一步,带着一种被逼急了的粗暴,伸手就去抓林婉晴的胳膊,想把她从麦草堆里拖起来!

就在他那双粗糙、带着汗味和泥土气息的大手即将触碰到林婉晴冰冷胳膊的瞬间……

林婉晴猛地抬起了头!

那双一首死寂空洞的瞳孔,此刻如同两口被地狱之火点燃的幽深寒潭,冰冷、燃烧、倒映不出任何光亮,只有纯粹的、毁灭性的疯狂和恨意!

她体内被压抑到极致的诅咒之力,因这最后的侮辱和触碰,如同找到了爆发的出口,轰然咆哮!

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猛地从她瘦小的身体里迸发出来!

“呃!”

林建国的手像是被无形的冰针狠狠刺中,猛地缩了回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让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脸色瞬间惨白!

王媒婆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气势吓了一跳,三角眼里闪过一丝惊疑不定,但随即被更浓的嫌恶和势在必得取代:

“反了天了!小贱蹄子还敢瞪眼?!林建国!你还在等什么!把她给我拽出来!”

林建国被王媒婆一吼,又看到女儿那双如同厉鬼般的眼睛,心中的恐惧和烦躁瞬间被点燃成暴怒!

他像是要证明自己对这个“灾星”的掌控力,又像是要发泄心中所有的憋闷和恐惧,猛地再次上前,更加粗暴地抓住了林婉晴纤细的胳膊,用尽力气将她往外拽!

“走!给我走!你这个丧门星!老子养不起你了!去给人家当牛做马!那也是你的福气!”

林婉晴的身体虚弱到了极点,根本无力反抗父亲的蛮力。

她像一片枯叶,被粗暴地从麦草堆里拖拽出来,单薄的身体重重地摔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

骨头磕在坚硬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带来一阵剧痛。

她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发出痛呼。

只是任由父亲如同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将她拖出柴房,拖过冰冷的、积着雨水的院落。

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父亲那因用力而扭曲、写满了恐惧、暴怒和贪婪的侧脸上。

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一片死寂的、被彻底冰封的恨意。

就在她被拖拽着,即将被塞进停在院门外那辆简陋、却挂着半新不旧蓝布帘子的骡车时……

她的视线,无意间扫过院门口那片被无数脚印踩踏、泥泞不堪的地面。

浑浊的水洼里。

倒映着父亲拖拽她的狰狞侧影,倒映着王媒婆那张涂脂抹粉、刻薄得意的脸,倒映着骡车模糊的轮廓……

还有……

一双清晰得刺眼的、凝固血液般的、尖细鞋跟如同毒牙的——

红色高跟鞋!

它静静地“站”在水洼中央,鞋尖正对着那辆即将载走她的骡车,仿佛一个无声的、冰冷嘲弄的送别者,又像一个……等待着新猎场开启的……标记。

林婉晴被父亲粗暴地塞进了骡车狭小、散发着霉味和牲口气息的车厢里。

蓝布帘子落下,隔绝了外面冰冷的雨气和父亲那最后一眼复杂却冰冷的注视。

骡车摇摇晃晃地启动,碾过泥泞的村道。

车厢内,一片昏暗。

林婉晴蜷缩在角落里,身体因颠簸和虚弱而微微颤抖。

外面传来王媒婆刻意拔高的、带着谄媚的催促声,以及车夫低沉的吆喝和鞭子抽打的脆响。

她没有哭,也没有试图逃跑。

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向自己那只被父亲抓握过、此刻布满青紫指痕和泥污的手臂。

然后,她伸出另一只冰冷僵硬的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地,撕扯着身上那件早己破烂不堪、沾满泥污和草屑的旧衣裳!

布帛撕裂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里格外刺耳。

她不是要换什么“干净点的衣裳”。

她是要撕碎!

撕碎这沾满了林家冰冷、厌弃、屈辱和出卖的“皮囊”!

撕碎这被当作货物估价贩卖的耻辱!

撕碎这“天煞孤星”的枷锁!

每一次撕扯,都伴随着布帛的碎裂声和她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每一次撕扯,体内那被系统重压、被出卖点燃的诅咒之力,都仿佛随之咆哮、冲撞!

带来撕裂灵魂的剧痛,却也带来一种毁灭般的、冰冷的快意!

骡车在泥泞中颠簸前行,离那个冰冷的、名为“家”的地狱越来越远。

不知过了多久,颠簸终于停止。

蓝布帘子被王媒婆一把掀开,刺眼的天光混合着一种陌生的、带着浓郁花木和潮湿青石气息的空气涌了进来。

“到了!小蹄子,赶紧下来!别磨蹭!” 王媒婆尖利的声音响起。

林婉晴停下撕扯的动作,身上那件本就破烂的衣衫,此刻更是被撕扯得如同褴褛的布条,堪堪蔽体。

她缓缓地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燃烧着冰冷的余烬。

她被王媒婆半推半搡地拽下了骡车。

眼前,是一道高高的、刷着深灰色墙漆的院墙,一眼望不到头。

一扇厚重的、钉着碗口大铜钉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楣高耸,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森严和富贵之气。

门两旁,蹲踞着两尊面目模糊、却威严肃穆的石狮子。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昂贵熏香、花木和……

某种若有若无的、苦涩药味的复杂气息。

这就是她的新牢笼?

林婉晴的目光,越过王媒婆谄媚地叩响兽首门环的背影,越过那两尊冰冷的石狮子,最终落在朱漆大门前,那片被雨水冲刷得光洁如镜的青石地面上。

一滩清澈的积水,倒映着高耸的门楣,倒映着门上狰狞的兽首铜环,倒映着王媒婆卑微的身影……

也倒映着——

一双凝固血液般的、尖细鞋跟如同毒牙的——

红色高跟鞋!

它静静地“站”在积水中,鞋尖正对着那扇紧闭的、象征着富贵与囚笼的朱漆大门,仿佛一个无声的宣告:

新的猎场,己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