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沉闷的放风下午，阳光像融化的铅水，烘烤着铁丝网内灰蒙蒙的沙土地。
老奎蹲在一堵晒得发烫的墙角阴影里，指尖掐着一根枯黄的草茎捻弄。
纪凌走到他身边，无声地坐下，像两块沉默的石头挤进同一个缝隙。
“疤龙没了，但人死债还在线头上挂着，”老奎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却精准地撞进纪凌耳膜，“你以为郑涛真是根愣头葱？那小子是疤龙在城里赌档里收的最机灵的打手，捅刀子不见血的狠角色。疤龙在里头‘罩’着他外面的老娘和小崽子，他替疤龙干脏活……清理门户。”
枯草在老奎粗糙的手指下彻底断裂。
他抬起眼皮，那深沉如古井的眼神第一次清晰地映出纪凌的影子，不再是一个教学模具，而像在打量一件即将出炉的凶器。
“你废了疤龙，断了他外面那点‘供养’的指望，郑涛就得奉命进来‘收线’。”老奎嘴角扯动，露出一丝近似金属冷光的锋利，“他死得不冤，任务失败，他出去疤龙背后那帮人也会把他剁了喂狗。他选在澡堂子下手，水雾大，人乱，好脱身，也够阴。”
这冰冷的逻辑让纪凌后背窜起一股寒意，不是为了疤龙，而是为了老奎平静叙述下蕴含的冷酷计算。
老奎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贴着地面爬行，“但这根线，没断干净。疤龙背后是一伙人，专门从偏远穷地方往‘黑窑’‘黑矿’里拉‘牲口’的。疤龙是他们在第三监狱的桩，负责‘接货’‘转手’和‘压事’。郑涛算个添头。你断了疤龙这跟链子，又弄死他们一个打手，这笔账……”
他停下来，目光如同探针，刺进纪凌眼底那片凝固的荒原深处，“外面等着找你清算的，多的是郑涛这种收了钱就能豁命的亡命徒。判你二十年？呵……他们不会让你活够五年，一次不行两次，总有一次你能撞上。”
沉重的现实如同冰冷的铁水，灌满了纪凌的西肢百骸。
他以为自己己身处地狱底层，老奎却残忍地掀开了一道通往更深处绝境的暗门。
老奎的指关节轻轻敲击着背后的水泥墙，发出笃笃的轻响，“想活命，监狱这堵墙，不再是关你的笼子，是你现在唯一的护甲。出了这道墙，你就是光屁股掉进狼窝的肥羊。但……”
老奎霍然抬头，死死盯住纪凌的双眼，那双沉寂了太久、刚刚因格斗技巧被点燃过的眸子。
这一次，他不再掩饰，那幽深如渊的眼底，翻滚起刻骨的、淬炼了无数岁月的毒焰。
“老子教你格斗，教你求生法……不是为了让你在这鬼地方烂到老死！更不是他妈的当什么好人！”
“是想从你这块还没打磨坏的死铁里，淬炼出一把快刀！一把能捅破这鬼地方，帮老子撕开外面那些吃人血肉还觉得理所当然的畜生们的快刀！”
他凑近，那压抑了半生的、被背叛的刻骨之痛化为滚烫的气息，喷在纪凌的耳廓：
“疤龙那伙？不过是群上不了台面的下贱泥腿！”
“老子要你帮我对付的，是当年用我这身本事、帮我挡过刀、也一起干过大买卖的‘好兄弟’！是他们合伙设局，把黑锅全扣在我这个‘最能打’的头上！”
“是把老子几十年的家底、老婆孩子都卷走、扔到这不见天日的地方等死的！畜生！”
老奎的身体因剧烈的情绪而微颤，眼底是地狱般的血红：“老子熬了半辈子，骨头都快熬成粉了！就是要等……等你这把刀磨成！”
“教你格斗，是刀要够快；教你求生，是刀要够长命活到能用！”
“跟我走！一起凿穿这堵墙！出去！拿命还债，血债血偿！”
“越狱？”这两个字沉甸甸地砸在地上，仿佛也砸开了纪凌死寂世界里的一道缝隙。
那缝隙里透出的不是光，而是更浓稠、更疯狂也更孤注一掷的黑暗。
老奎的话如同火炭，烫在他冰冷的灵魂上。
二十年？
还是五年内被追杀致死？
外面疤龙的仇家？
还是……一条以血开道，但方向不明的路？
一丝从未有过的、扭曲的求生欲念，混合着对老奎“培养”动机的了然与利用心态，在他那被仇恨淬炼过的心底悄然滋生。
他垂着眼，浓密的睫毛下，是岩浆般翻滚的决断。
“怎么做？”他问，声音干涩得像沙砾摩擦。
老奎眼中爆开一道近乎狰狞的精光！
第一步，成了！
他立刻恢复那佝偻老囚的姿态，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极快说道：“工厂，维修间。找张瘸子。用‘搬不动的东西’找他。”
这是约定的暗号。
张瘸子是维修班的老犯，瘸腿是工伤换来的一点特权，也是老奎早年的人情埋下的钉子。
他的瘸腿工具箱夹层里，藏着过去三十年监狱布局的每一次细微改动记录，以及某些废弃不用的通风管道图，那是无数老囚徒用血泪积累下来的“潜规则档案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