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情公子无情,顽石猴有灵

诗社宴罢,宝玉己带了几分醉意。回怡红院时,正撞见小丫头西儿在廊下收衣裳。月光里那截雪白的腕子晃得他心头一热。

"好姐姐,这么晚了还在忙?"宝玉倚在廊柱上,笑吟吟地望着她。

西儿抱着竹篾筐福了福:"回二爷的话,白日里晒的衣裳没收完,怕夜里落了露。"

"这些粗活叫婆子们做便是。"他伸手替她拂去鬓边一片落花,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耳垂,"姐姐的手这样嫩,磨坏了可怎么好?"

西儿红了脸,低头往后退了半步:"二爷吃醉了..."

"我清醒着呢。"宝玉顺势握住她手腕,声音又轻又软,"好姐姐,我房里新得了上好的茉莉香露,你帮我瞧瞧可好?"

西儿被他半哄半拉地带进西厢房。门闩落下时,她手里的茉莉香包"啪"地掉在地上。

"二爷别这样..."她缩在绣墩上,声音细如蚊呐,"让人瞧见..."

"怕什么?"宝玉蹲在她跟前,仰着脸笑,"你是我屋里的人,我疼你还来不及。"说着从怀里掏出个鎏金镯子,"上回见你盯着麝月的镯子瞧,特地给你留的。"

西儿咬着唇摇头:"奴婢不敢..."

"好姐姐..."宝玉忽然握住她的手,眼圈竟有些发红,"这院里人人都管着我,只有你从不教训我。你就当可怜可怜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呼吸间带着甜酒气,烫得西儿耳根发软。窗外芭蕉叶沙沙响,像谁在叹气。

一个时辰后,袭人端着醒酒汤来叩门:"二爷,该起了,好歹把这醒酒汤喝了,仔细老爷查功课..."

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过了好一会儿,门开一线,宝玉散着中衣探出头,脸上还带着薄红:"好姐姐,再容我歇会儿..."

袭人瞥见他颈侧一抹胭脂,心里己明白八九分。她强压着怒气低声道:"我的小祖宗!上个月才闹过碧痕,如今又——"

"她不一样..."宝玉拽着袭人袖子撒娇,"西儿最是温顺,好姐姐你千万别..."

"二爷!"袭人把帕子按在他颈上擦胭脂,"您才多大年纪?太医都说了,这般胡闹最伤根本!"

次日清晨,西儿被调去浆洗房的消息传来时,宝玉正在梳头。

"怎么突然..."他手里的玉梳"咔"地断成两截。

袭人接过断梳,语气平静:"太太说浆洗房缺人。二爷若真疼她,就该知道远着些才是保全。"

铜镜里映出少年泛青的眼圈。昨夜那声带着哭腔的"好姐姐"犹在耳边,此刻却像隔了千山万水。他突然想起秦钟——也是这般年纪没了的。

窗外传来黛玉教鹦鹉念诗的声音:"...质本洁来还洁去。"清凌凌的调子,刺得他耳根发烫。

解说且说这边。

沁芳亭畔,竹影婆娑。黛玉倚着朱栏独坐,指尖还沾着诗社未干的墨痕。三杯酒在喉间烧着,倒比那苦药汁子还灼人。

望着天上的圆月,她多么想和家人团聚,但如今,她孤身处在贾府,外祖母虽疼他,却也要处处小心,事事留意着。

"娘若在时..."她刚喃喃半句,忽见水中月影碎成银粼——原是自个儿的泪珠子砸了下去。忙用绢子去掩,反蹭得颊上胭脂狼藉。正狼狈间,忽听得假山后传来窸窣响动。

"哪个躲着?"她急转身子,却见悟空倒挂在竹枝上,虎皮裙边沿沾满夜露。

那猴子一个筋斗翻到她跟前:"小丫头,大晚上学俺老孙蹲树枝呢?"

"要你管!"黛玉别过脸去,"我自赏我的月..."话音未落,喉间却溢出声哽咽。

悟空忽然不笑了。火眼金睛在月光下褪去桀骜,竟显出几分澄澈:"可是谁欺负你了?俺老孙替你揍——"

"你懂什么!"黛玉抓起帕子掷他,"我哭我的,与你什么相干?横竖你们这些神仙...哪里知道人间..."

夜风卷起半幅诗笺,恰是白日里未写完的《问猴》。悟空接住瞧了瞧,突然道:"你娘是不是也总望着月亮想你?"

黛玉浑身一颤。

"俺老孙被压五行山时,"他盘腿坐在栏杆上,尾巴尖轻轻摆动,"常看见月亮里有只兔子捣药。那兔子每捣一下,就像在俺心头捶一拳——因想着,天底下再没第二个人,瞧的是同一个月亮。"

黛玉不知不觉松开绞帕子的手。

"后来才明白,"悟空摘朵夜合花别在她鬓边,"看得见月亮,就证明还有人跟你在同一片天下活着。"

亭角铜铃"叮当"一响。黛玉低头,见掌心多了颗圆滚滚的桃子,果皮上还凝着露水。

"王母园里摘的,"悟空挠头,"听说...吃了能梦见想见的人。"

黛玉捧着桃子,忽觉颊边一热——竟是那猢狲用尾巴尖替她擦了泪。

"丑死了!"她慌忙后退,却撞进一丛湘妃竹里。竹叶沙沙,抖落满地碎玉般的月光。

悟空变出个滑稽的鬼脸:"俺老孙有七十二变,偏就学不会哄姑娘笑。要不..."他突然化作只通体雪白的玉兔,蹲在她绣鞋上,"这样像不像广寒宫那厮?"

"噗嗤——"黛玉终是破涕,又急掩唇,"你这猴子...净会胡闹!"

夜雾渐浓时,他俩一个倚栏一个蹲檐,分食那颗蟠桃。悟空突然道:"其实俺知道,你爹。"

黛玉猛地抬头。

"那老头..."悟空望着月亮笑,"在扬州衙门后院种了满架蔷薇,跟你娘生前喜欢的一个样。"

黛玉听了悟空的话,身体一颤,袖中那枚羊脂玉佩险些滑落。她猛地抬头,眸中泪光未散,却又添几分惊诧:"你……你认得我父亲?"

悟空蹲在栏杆上,尾巴轻轻一甩,从怀中掏出另一枚玉佩——与黛玉手中的一模一样,只是玉面上的金纹更密,在月光下隐隐流动。

"扬州城里那个病弱书生,原来是你爹?"他咧嘴一笑,"俺老孙还当他是个寻常官老爷,没想到生了个这么伶牙俐齿的闺女。"

黛玉顾不得他调侃,急急上前半步:"父亲他……他可安好?"

"好着呢!"悟空翻个筋斗落地,顺手变出个蟠桃啃了一口,"那日俺撞见他被下毒,顺手救了。"他指了指玉佩,"这玩意儿就是他硬塞给俺的谢礼。"

黛玉闻言,指尖不自觉地着玉佩边缘,低声道:"父亲素来不喜结交僧道,竟肯将祖传之物相赠……"

"嘿!"悟空得意地晃了晃脑袋,"俺老孙救他时,他心口都泛黑了。要不是九转还魂丹——"

"九转还魂丹?!"黛玉倏然睁大双眼,"你给了父亲那个?"

悟空被她突然拔高的声调吓了一跳,桃子都掉了:"怎、怎么了?那丹药又没毒!"

黛玉却突然背过身去,肩头微微发抖。悟空正不知所措,忽听她带着哭腔道:"那丹药……那丹药是能起死回生的至宝……"

她转身时,月光照得脸上泪痕晶莹:"父亲这些年病痛缠身,若早得此物……"

悟空挠挠头,难得有些无措:"俺老孙当时急着追妖怪,也没细问……"他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对了!那书生……咳,你爹还托俺带话呢!"

黛玉忙拭泪:"什么话?"

悟空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学着林如海温润的语调:"'若遇小女,告诉她为父在扬州一切安好,后院蔷薇己开,盼她……'"他忽然卡壳,抓耳挠腮,"呃,后面记不清了,反正就是让你别哭的意思!"

黛玉破涕为笑:"父亲最爱蔷薇,定是亲手栽的。"她低头看着两枚玉佩,忽然发现当它们靠近时,金纹竟如活物般游动交织。

"咦?"悟空也凑过来看,"这玩意儿还会动?"

两枚玉佩突然发出柔和的光芒,在空中投射出一幅画面——林如海正在书房执笔作画,画上分明是黛玉葬花的模样。

"父亲……"黛玉轻唤一声,画面却己消散。她怔怔抬头,正对上悟空难得温和的目光。

"现在信了吧?"他变戏法似的又摸出个桃子,"你爹好着呢,就是总对着幅画像发呆。"

黛玉这次没反驳,只轻声道:"多谢你。"

夜风拂过,两枚玉佩轻轻相碰,发出清越的声响,像是远方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