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惊诧地看着眼前的黄海一，吴婶欲言又止，但黄海一只是摆了摆手，叹了口气，转身走出了办公室的门。
丁熵听着黄海一口中这个奇怪的词语，心中反复思忖，但似乎并没有在脑海中检索到相关的信息，他也只能暗自叹息。
遗民，这个带着些许悲伤气息的字眼，常常代表着许多不同的含义，或是亡国之民，或是沦陷区的百姓，又或者改朝换代后不仕新朝的人、劫后余留的人民，凡此等等。
结合时下的战争形势来看，国家的确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边缘了。卑劣的西联联合军队穷兵赎武、无所不用其极，轮番用热战、政战、商战、生物战、科技战、信息战等等手段来打击以華国为领导的“南方战线”中的人民和武装力量。尽管双方于去年初冬在鄂城签订了停战协议，但在双方的战略锋线上，仍时不时爆发小规模的军事冲突，暗地里的较劲也一刻未停。正面战场久无进展的西联集团在陷入胶着后，竟然还想出了“信息长城”这样疯狂的计划，企图切断南北方反侵略力量的一切联系、以击碎北方潜伏人员和人民的反抗热情。
在这样的背景下，北方敌占区的人民生出“遗民”这样的念头，也情有可原了。丁熵心想。
“丁熵？走吧，去下面。”一旁的吴婶语气平静地开口，并没有黄海一那样话里藏刀的敌意，唤住了正出神的丁熵。
丁熵回过神来，对面的姑娘黄月灵看着丁熵，微微一撇嘴，扭头跟着吴婶一起走进了书柜后的电梯轿厢。
电梯并不算得十分先进，两根镶在天花板上的简易柱形LED灯管映明了周遭银色的内壁，只有三个楼层按钮的操作面板与不到两平米的狭小站立空间相互呼应着。丁熵站在门口，看着显示屏上变成负数的数字，隐隐只觉得身后竟空荡荡的。
他不由得笑了笑：“黄姑娘，你和你妈妈就这么不放心我吗，我又不会吃人。”
“你……你怎么知道这是我妈？”黄月灵脸色一变，又说道：“别叫我黄姑娘！还有你……你说话小心点！”
一旁的吴婶倒是波澜不惊，似笑非笑地看向黄月灵：“傻姑娘，人家又不傻，丁先生是历史学的专业人才，你不能老是对人家大呼小叫的，这多不礼貌呀。再怎么说，我觉得丁先生并不是个坏人。”
接着她看向身前的丁熵又说：“小丁，进去以后我带你熟悉一下设备，如果一会儿厂长他们遇到突况，你就需要借助里面的设备来做点事情。”
话音未落，电梯缓缓停住了，紧接着门噗嗤一声向两边滑开。
仅一刹那，丁熵滞住了呼吸，眼睛圆睁。
在三人的面前，一个身形破旧的人形机器人举着枪对准了几人，首当其冲地，枪管的方向直直抵在丁熵胸口前面几寸的位置。
若不是身后的吴婶拉住了他的肩膀，丁熵几乎要下意识格斗闪避开了。
“举起双手，放弃抵抗！”
机器人看似老旧的发声器里却喊出了极其流畅和真实的成年男声，似乎还附带着几分情感性的震慑力。原以为丁熵会吓得惊慌失措、乖乖就范，没想到面前的丁熵竟然只是脸色微变，露出些许讶异和紧张之色。
“第二次警告！举起双手，放弃抵抗！”
丁熵眼中的紧张之色如潮水般退下去，余光瞥了瞥身后并无动作的两人，带着几分戏谑地回望机器人，仍没有任何动作。
机器人歪着头，一对亮着红光的“眼睛”好像有些无奈地变成了蓝色，看向了丁熵身后的母女。
“这......是什么？吴——吴婶？”
丁熵随着机器人的目光侧头看向身后的吴婶，语气中满是不解。
吴婶也简单一笑，并没有直接回答丁熵，而是朝着机器人说：
“老麒，差不多行了，这是新客人，不是入侵者。放下吧。”
机器人的两只条状灯带眼睛看向丁熵，蓝光疑惑般地闪了闪，又才回应了一声：
“收到，老板娘。”
吴婶没好气地瞪了它一眼，这才看向丁熵说：“他叫老麒，是厂里的管家兼护卫，你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找他。”
丁熵有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机器人，点了点头。这机器人似乎对自已还有点敌意，一时间只是收起了手臂上的枪械装置，静静站在自已面前，但没有要让路的意思。
丁熵此前见过许多智能化的仿生机器人。早在战争爆发前，在丁熵读高中的时候，日耳曼的一家科技公司就已经推出了极其仿真拟人的机器管家，外形上与成年西方男性几乎无异。甚至霓虹的科技公司还推出了机器伴侣，不过由于产生了一系列社会效应、加上高昂的成本，也并没有广泛销售开来。但他没有想到眼前这个看上去平平无奇、还有点老旧的机器人，竟然具备着几乎同程度的智能水平。
他还在思考中，吴婶已经走到丁熵面前敲了敲机器人的铝合金头颅，没好气地说：“汇报今天基地的出入库情况。”
机器人老麒得到了指令，一下子活了起来：“基地由于封厂状态，只在早上八点三十四分接收了新绿铝建的四吨防锈板材和六种零部件钢坯，其他供材商今天都没来。出库情况，杨总工中午些时候带着工人取走了四十五公斤的合金材料和十多套电路板，还有游副厂长，下午照例让人取走了两公斤铝板和四卷小孔径油气管线。”
吴婶听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并没有质疑什么，而是继续吩咐道：“我知道了。老麒，他叫丁熵，你带着他到信控室去，给他准备一份晚饭。今晚大家都得好生忙活了，我先带灵儿去休息。”
说完，吴婶拉着黄月灵朝着住宿区走去。一直站着不动的老麒也终于挪开了身形，对着丁熵说：“跟着我来吧，丁——熵，你最好老实点。”
丁熵听着这话莫名有些喜感，但还是抬起脚步跟了上去。
直到这时，他才终于看到眼前这片空间的全貌：大部分人几乎不会想到，一片老旧的重工机械厂的底下，竟然还藏着这样一片面积数百平米、层高四五米的圆形现代化房间，银灰色的地板上涂装着各种地面标识，白炽的灯带映得整个厂房亮堂堂的。
地下厂房里全然没有地上厂房的陈旧感，丁熵只看到各种各样先进的显示设备、电控系统和人工智能辅助系统陈列其间。在丁熵所在圆形中央厂房的周围，是八个分区明确的各类功能型房间，其中丁熵看到了不下五间房间门口写着“实验室”几个字。
在整片中央厂房的中心，一个巨大的环状装置被厚厚的半透明的钢化玻璃围住，环状装置里分布着虬结的机械结构和管线，还隐隐亮着蓝白色的光芒。
“别乱看，那可是胡总工的研究成果，我们基地的一级机密。虽然你现在以临时身份获许进入，但……我职责所在，有必要对你保持警惕监控！”机器人老麒冷不丁开口。
“不就是改进的托卡马克环吗，不看就不看。”丁熵有些无语地小声回应道，但眼神还是带着好奇与惊叹朝着四处瞟过去。尽管他早就知道这个厂子不简单，但眼前的东西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这时他又想起了黄海一告诉他的那句话。
“人类遗民。就像你一样。”
丁熵心中愈发好奇这个词语的含义了。
“丁熵——”
丁熵看向了呼唤声的声源，表情有些费解。
只见机器人老麒继续说道：“丁熵，華国国籍，2027年7月12日生于華国渝江市，21岁本科毕业于新西南联合大学历史系，后硕士毕业于亚淀大学艺术学院考古系，前DM遗迹考古中心特聘专家，青年学者，锡市第二届‘OFAM’交流会特聘嘉宾......你从锡市来？”
“嗯啊。”丁熵面露疑惑地答应了一声。
老麒的眼睛有规律地闪烁了几下，然后继续边走边说道：“DM的前专家？”
丁熵的眉毛皱了起来，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華国国籍？”
随着机器人老麒的最后一句话问出，丁熵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他皮笑肉不笑地问道：“你下一句是不是要审问我，是不是西联派过来的间谍？”
老麒脚步顿在原地，一对蓝色的机器眼剧烈地闪烁起来，死死盯着丁熵。片刻后，他才继续问道：“资料上并没有显示你有警察学或者法学类的修习史。你什么时候学习的犯罪心理学？”
“什么犯罪心理学？”丁熵被这个不着边的问题问懵了。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审问你，还知道我的下一个问题？”机器人老麒的语气似乎透露出几分恼羞成怒。
丁熵闻言哈哈大笑。他心里现在对这个机器人的程序架构师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实在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写出这么离谱的机器人！
“你笑什么？按照人类心理分析，以你周遭的环境压力相对值和我对你的态度，你现在不应该出现‘笑’这样的情态。”假如机器人老麒有眉毛，那他现在大概已经把眉毛拧成了大包。
“没什么没什么。”丁熵心里对老麒原本的那点不爽此时已经烟消云散了。原本觉得这个机器人是个硬茬子，结果发现是个逗比。
老麒的眼睛闪了半天也没想明白，索性中断了这段程序，继续押着丁熵往信控室去。
没多久，蜗缩在东南角的信控室的名牌出现在了丁熵视野里。只见和其他的八个大房间相比起来，这间房间简直小的可怜，丁熵觉得这个所谓的信控室可能甚至比不上自家客厅的面积。设施也极其简单，三张不锈钢皮椅，一台铝合金桌子，一台嵌入式空调，还有一台集成式的庞大操作台，密布着许许多多仪表盘、显示屏和操作按钮，还有话筒和一个笨重的手轮。手轮边沿，还分布着四个不同分工的红色按钮。丁熵想起自已曾经在联大见过的信息实验室，只觉得和这个比起来简直如同两个时代的产物。
这时一旁的老麒却再次很不合时宜地开口了：
“你的面部表情透露出你62%的不满，21%的质疑和17%的茫然等其他人类情绪，怎么了，还嫌弃上了？别看这地方小，你只有在这里好好干好你的任务才会被接受，因为我们——”
老麒的声音一下子停了下来，并不是因为丁熵逐渐暗沉的脸色，而是他程序中突然弹出的报警提醒，内容显示他的物理系统突然被电磁脉冲锁定了。
看着丁熵隐隐露出的威胁之色和其脸上正发出强大定向波的眼镜，老麒的眼睛闪了闪，像是换了一副声线道：“丁先生，基地需要每个人的共同建设与维护，来请让我给你介绍一下信控室的主要设备与使用方法，这是频段检索装置，主要的危险频段有......”
丁熵一时间无语，没想到这机器人还挺识时务。但毕竟是陌生的机房，他还是认真听起了老麒的讲说。了解了信控室的几个主要器件后，机器人老麒从信控室侧壁的桌上取下一本厚厚的操作手册，说：
“目录标红的十六页都是比较重要的部分，不知道的代码和数值丁先生还请自已翻看，以您的智商弄明白不成问题。”
丁熵点了点头，露出一丝略带得意的微笑。老麒见状，有些尴尬地捂了捂头，欲要退出房间。
这时，丁熵突然注意到，在广谱波的接收盘最上方贴着一张白色的小纸片，上面写着几行简单的文字。
“老麒，这是什么？”
听到声音的老麒一激灵站住了脚步，回过身子答复道：“这是遗民之诗，创作自伟大的反抗者领袖、人才锦囊首脑、感动城市优秀厂长——黄厂长。”
“黄厂长还写诗？”丁熵有些诧异，他突然想到什么，又问道：“这间信控室平时都是谁来管？”
“依然是伟大的黄厂长。”老麒的声音充满了神圣，“你......丁先生刚才触摸的操作手册上的标记也是黄厂长亲手标注的。”
虽然脾气不太好，但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丁熵心中黄海一的形象愈发高大起来。
丁熵想要再问些细节，只见老麒已经走到了信控室的门口，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刚才下来那部电梯的上方，似乎充满着神圣与认真。
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丁熵只看到那处高高的墙壁上刻着几行银色的大字，内容与小纸片上的一般无二。
丁熵心中也是不由得的一颤，那是一种灵魂深处若有若无的呼应，他的呼吸陡然强烈——
“风雨将吞噬每一寸天地啊，
怒涛欲漫卷每一息生灵啊，
勇敢的海燕不要闭上眼啊！
沐光的翅膀终会汇成梦中的原乡！”
“——致与世界抗争的同伴们”
“——黄海一”
不知道为什么，丁熵眼角忽然有些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