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遗民之诗(上)

“他们要开始了。”

这是丁熵坐在萼头床前,静默良久后,低眉吐出的第一句话。

萼头面色也并不比丁熵更轻松,他眼睛盯着自已的床褥,一动不动,手指头在受伤脚的膝盖上有规律地弹动着,最终吐出一个问句:

“你决定怎么办?”

他似乎意识到自已的意思可能会过于尖锐,便又补充了一句:

“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会在保证你人身安全的基础上全力支持你。”

丁熵抬头看向萼头,目光流露出一丝怜悯:

“萼头,假如能成功离开这里,我真不希望你留下来保护我。你救我脱离险境的职责已经完成了。”

“你还是打算留下来?”

“我大概率会这样做的,我也有不得不为之的理由留下来,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丁熵的目光又凝结成一片无风的潭水了。“所以我不希望你带着这么多人跟着我冒险。”

“丁熵,我的任务就是护送你安全,你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来这里的意义就消失了。”萼头平静地看着丁熵的脸,目光如炬。

丁熵叹了口气,摇摇头。

“那至少,你不打算真的去那个葬礼吧?”

丁熵再次摇头。

萼头正要舒一口气,却听丁熵开口:“如果情势需要,我总得想办法去的。”

萼头有些着急地低声说:“可是......”

“没关系,不过那当然是迫不得已,目前我尚且还有更好的计划。”丁熵勉强地咧起嘴角。

萼头心里暗暗嘟囔了一句,接着说道:“对了,关于咱们离开这里的事,宜早不宜迟。我建议等三人行动小组的邓组长今天被他们初步治疗以后,我们今晚上就尝试离开这里。他们的治疗很管用,邓组长最快今晚上就能恢复行动能力。”

丁熵第一次知道黑衫队长姓邓。看着他躺在床上血肉模糊的样子,丁熵心里一阵酸楚。

他朝着萼头点了点头。

萼头隐秘地一笑,没有说话,而是用手语向丁熵说:

“晚上行动前半小时,我会给你咳嗽三声为信号。”

丁熵欣然应允,攥紧了拳头。

......

阴沉沉的云朵逐渐堕入黑暗中,几只乌鸦在厂房边缘危险地伫足片刻,扑棱着又飞向黑蒙蒙的夜幕。

邓因云醒了过来。就在他看到身旁丁熵、将要开口的刹那,一只粗糙的手飞速捂住了他的嘴。

“丁熵,醒了。”

捂住邓队长,也就是这位黑衫队长的人,正是坐在床沿的萼头,他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一直沉默地坐在这里思考,除了来治疗换药的黄姑娘,萼头没有让其他任何工厂的人员靠近。

丁熵被萼头的唤声叫醒。他揉了揉眼睛,晃晃头脑,有些惊愕地看着被捂着嘴的邓因云,余光瞥了一眼眼镜上的时间,叹道:

“太神奇了,像他这样的重伤员,基本上昏睡个一两天都是常有的事,结果他这次没多久就醒过来了。”

萼头沉静地表示同意,小声说:“小心些,看样子他们可能掌握着更多我们不知道的神通。”

丁熵严肃地点头符合,随即看向了邓因云,说:

“先不急说话,我们知道。”

邓因云看着丁熵坚定的眼神,目光又转向萼头,点点头,身体暂时放松了下来。

这时候,老头游雨桐突然从远处的床上站起来,朝着众人喊道:“南方伢子们,准备开饭了!今晚后厨关照伤员,特意加了两道肉菜——草原上的真肉,不是合成蛋白!味道嘎嘎好!”

丁熵几人心中也是一惊,谁能想到在动乱的北方竟然还能吃上真肉?谁也不知道老头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很快,门口传来了小推车哗啦哗啦的滚动声。接着大门被打开,一辆载满盒饭的手推车被女孩黄月灵推了进来,香味刹那间扑入房间内几人的鼻子中。

就在这时,萼头看似自然地捂住嘴巴咳嗽起来。

“咳,咳咳。”

丁熵顿时打起了精神,环顾四周,又看向推车后的女孩,主动站起来说:“我来帮你发盒饭。”

姑娘有些诧异地闪开身子,小心地上下打量了一番丁熵,轻轻点头,慢慢拿起两份盒饭朝着房间左边走去。

丁熵也分发起盒饭,朝着房间另一侧送去。黄月灵先是将一盒盒饭放在游雨桐的木床头柜上,礼貌地说:“游伯伯,你的饭,爸让我给你添了你喜欢的羊腿。”

“诶呀,还是你这姑娘娃子体贴。我当父亲的时候要是有你这么个听话的大姑娘就好了,比我那姑娘强!”

游雨桐满脸的欣慰,像是想起了某些往事,嘴角也流露出一丝沧桑的笑容。

黄月灵乖巧地一笑回应,便去给下一个人送饭。她空手回到小推车的时候,发现丁熵竟然已经把盒饭发完了,站在推车旁、目光望着苍白灯光下的游雨桐。

姑娘有些羞怯地问道:“你......你又有什么事吗?”

丁熵将目光从游雨桐移到了黄月灵的眼睛上,这双漂亮的大眼睛竟然没有戴眼镜,如同一对不加遮掩的璀璨的夜明珠。他沉思片刻,说:

“黄姑娘,你在这里陪着老爷子吧,我把车推回去。”

“不......你不知道放哪里,我自已来吧,你不要去......”黄月灵上下扫视丁熵,手足无措想要接过手推车。

丁熵正要编理由,结果房间里侧的游雨桐突然开口了:“黄姑娘,来这里,我给你讲讲上次那位队长后来发生的故事吧。”

“那车......”黄月灵有些头脑发懵。

“来吧,姑娘,让他去。”游雨桐和蔼地说道。

黄月灵犹豫片刻,又担心地看了一眼丁熵,还是听话地走向游雨桐的床铺去了。

丁熵微微转过头,和另一张床上的萼头对了眼色,便推着小车出了门。他转头看向游雨桐,却发现后者正像一位深沉的演说家一般、认真地向对面的黄月灵讲起了故事,全然没有理会自已。丁熵心中隐隐有些奇怪的预感,但还是毅然走向了门外。

三楼办公室内,黄海一的办公室门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正倚在椅子上看电子报刊的黄海一喊道。

门开了,走进来的是丁熵。

黄海一用余光瞥了一眼,并没有露出讶异的神情,而是呼出一口鼻息坐直起来,十分平静地问道:“丁先生,有何贵干?”

丁熵坐在了黄海一对面的旋转圆椅上,说:“黄厂长,我之前拜托你引见龚先生的事情有消息了吗?”

“暂时没有,丁先生稍安勿躁。”黄海一的语气古井无波,又是用那种深邃的眼神攥着他。

“那我们的打算,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呢?”丁熵也挂着不怀好意的微笑问道。

黄海一终于露出了一丝耐人寻味的表情变化,回应道:

“丁先生,稍安勿躁。我不会食言,等你们恢复到了可以出去的时候,我自然不会强留。既然来了就是客,还希望丁先生更信任我们些,我们对你们不会有害。”

丁熵皮笑肉不笑地抚了抚黄海一的办公桌,说:

“说到信任这一点,我认为我们双方的信任基础并非那么牢不可破,对于您来说,您说对吧?”

黄海一表情有些古怪:“丁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丁熵说道:“不必这样了,黄厂长,你们一直都不信任我们。事实上,从你们给我们植入电击芯的那一刻起,我们的信任基础就已经消失了。而且,恕我不敬,您应该不打算让我们白白离开这里吧?”

黄海一怔住了,然后无奈地呵呵笑了两声,这一举动看得丁熵心中疑惑大增。

笑过以后,黄海一朝着丁熵摆摆手,说:

“丁先生,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我也不说什么漂亮话了。你们都是一群训练有素的士兵,甚至于特种兵,每一个都能以一敌十,丁先生难道希望我带着我手下一帮手无寸铁的普通员工来防备你们的控制吗?”

“其次,我把话说明白了,如果不是龚先生的意思,我压根犯不着冒这个险把你们救出来,你根本不知道我们经历了多大的风险、以至于龚先生现在还在给这件事擦屁股。你能明白吗,丁熵?”

说到这里,丁熵就算再傻也能看出来,黄海一生气了。

丁熵叹了口气,说:“黄厂长,我们也许做得比较过激,但如果你在我们的处境,你可能会理解吧。”

“我不需要理解你们,能从联北政府那帮刽子手手里把你们抢出来,我做的已经够多了。”黄海一侧过头,不再看丁熵。

丁熵突然抓住了关键词:“如您所言,能从联北政府手里抢人,我倒是蛮好奇的,你带着一帮连只有十个人的疲敝之师都防不住的普通员工,是怎么从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联北政府军手里兵不血刃地把我们救出来的?”

黄海一顿时语塞,喉结动了动,神色不变地说道:“我从来没有说过兵不血刃,我的员工因为这个有好几个人都被流弹打中受了伤,政府军也因此展开了全城的大搜查,我们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

“黄厂长,如果是和政府军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你们的损失恐怕不是这么容易能统计的吧?更何况,据我所知,政府军配备有红外夜视仪和微光仪,我只是单纯好奇,你们是怎么把这么多人带回来而不被发现的?”

丁熵看向黄海一的眼睛,眼神透出一丝狂热,更进一步道:

“难不成,你们和政府军有着什么合作关系吗?”

“够了!”黄海一一只手重重拍在了书桌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身后书柜里的书本都微微晃动着。“丁熵,我无权告诉你这些,但如果你继续这样无理取闹,我现在就打开大门,把你们交给政府军,龚先生那边大不了我陪个不是就好了!”

突然间,黄海一感觉到眉心袭来一股莫名而来的强大危机感,他皱紧眉头,朝着闭锁的门口看了一眼,打开了眼镜的通讯频道:“小吴小吴,下面情况怎么样?”

通讯频道里很快传来女人的声音:“厂长,一切正常,我刚给212的伤员换了绷带和药。”

“换完药上来我办公室一趟,我有事给你交代。”黄海一说完这句话便退出了通讯,继续看着对面的丁熵,面色平静了些。

“丁熵,我希望你能配合我们,信任我们,我完全有权利选择不帮你们,但是我承了龚先生的人情,麻烦你和你的队友安分一点、好好养伤,不要让我难办。”黄海一为难地说。

丁熵看了眼眼镜上的时间,按捺住心中焦急,答道:“当然可以,但我也希望黄厂长能信守承诺,而且不再随意限制我们的活动自由。尤其是,植入在我们皮下的电击片。”

“可以。但是电击片的事暂时免谈,既然你们不能完全信任我们,我们也总得有点自保的手段。”

黄海一严肃道。但没想到丁熵竟然轻松地回应:“理解。”

正松一口气,没想到丁熵抖擞抖擞身子,目光转向了黄海一身后的书柜,话锋一转说道:

“黄厂长,没想到你看这么深奥的书,竟然也是个学术中人。”

黄海一心中沉闷,敷衍道:“这不是我的书,是厂里一些热衷学术的工程师看的,暂时寄放在我这里。”

丁熵笑了笑,揶揄道:“没想到贵重机厂除了物化学科,在生物和医学还有所涉猎哈?”

黄海一脸上的表情更难看了:“额......工厂经常有人受伤,那是工厂医务室的书。”

“那黄厂长平时自已看这些书吗?”丁熵笑问道。

“我......我搞行政的,以前可能看,现在看不懂了,不看。”黄海一说话间没什么底气,他有些不耐烦道:“你没什么事就赶紧回去吃饭吧,我这饭也还没吃呢,你看你。”

“听你的,黄厂长,你要不借我两本书看看,要不然天天呆在这里太无聊了也没什么可做的事。借完我就走。”丁熵笑着说。

“我.....行吧你要哪本,我拿给——哎你要干什么!”

黄海一惊慌地大叫,一边冲过去握住丁熵飞过来的手,后者将身体从椅子上几乎是弹飞起来、直直冲向了书柜。

丁熵被黄海一阻挡,功亏一篑,没有如愿碰到书柜。黄海一将丁熵伸出的双手扣在桌上,大骂:“要死啊!”

这时门突然开了,一个外貌普通的妇人闯进来,然后快速关上了门,来不及为看到的场景震惊,而是一脸慌张地跑向黄海一低声说:

“厂长,出事了,我刚刚上来的时候看见许多无人机在外面飘,满天都是,看得见的起码有六七十架,咱们是不是......”

黄海一青筋暴起,努力克制着挣扎的丁熵,后者因为半个身体被压在书桌上而无法发力,只能无力地低吼。黄海一对着进来的吴婶说:

“打开屏蔽网,用加密频道给老游和小胡发信号,让他们组织伤员,套上隐身布!”

“什么,隐身布!”挣扎中的丁熵惊呼。

“关你什么事!”黄海一脸色沉重地说:“要不是这些隐身布,你们早死在隔壁街了!”

“厂长,这是......?”吴婶这才注意到桌上的年轻男人,问道。

黄海一不耐烦道:“一个不领情的疯子。”

突然,门口响起了一声“咔哒”的清响。

室内的三人瞬间陷入沉寂。

死一般的寂静过后,门口响起了机械音:“这里是呼市驻城护卫一队,室内的住户请开门接受例行检查。”

吴婶头上冷汗密布,紧张地看向了黄海一,却发现后者也是如出一辙的苍白脸色。

吴婶看了看桌上的丁熵,又看向黄海一,悄声道:“他怎么办?”

“现在丢下去来不及了!”黄海一咬紧牙关憋出这句话,试图慢慢将丁熵拖到书桌后。

而这间屋子里最危险的人物,丁熵,他的眼镜里突然收到了一条弹出来的消息,他眼球一动,消息随即被打开。

“激活干扰模块,链路坐标地址4cv8997pu3m.000。速!”

“发信人:未知。”

丁熵别无选择,他知道如同此前许多次一样,这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他毫不犹豫地打开虹膜识别、激活了干扰系统,输入了这串奇怪的坐标。

黄海一发现了挤眉弄眼的丁熵,手使劲一掐:“你别整什么幺蛾子!老实点!”

“别吵,我在救你们!”丁熵低吼,同一时间,以眼镜为中心,在电磁波的某一层世界,巨大的涟漪如同海啸般被炸开、向着四周激荡而去。

黄海一和吴婶同时用诡异的眼神看向丁熵,像是在打量一只扬言挣脱虎口的兔子。

这时,门外又响起了更为严厉的机械音:“最后一次警告,室内的人立刻出来接受检查!抵抗检查,后果自负!”

黄海一先开口:“吴婶你去开门,我借助开门时的动静把他藏下去!”

“好!”吴婶颤颤巍巍向着门口去。

机械音继续响着:“倒计时开始,三......二......”

吴婶眼睛红了,她回头看了一眼黄海一,看到后者坚定发红的眼睛,她点了点头,手搭在了门把手上。

突然,倒计时停在了第二秒,几乎同一时间,门口响起一声清脆的撞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