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东风烈

毕昇一句话也没再说,他拎起书篓,连招呼也忘了打便走出房子,失魂落魄。

他心中最后一星火苗熄灭了。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去思考,可这保中最有眼界和最有智慧的人除了他自已,便只有那教书先生了。而那教书先生就算再海夸自已,肚子里多少还是有些东西,眼睛也多少还是见过不少风景,但如今连这教书先生也解不出的难题,又叫他毕昇如何解开?

门外的毕文恭敬地站在庭院中央的天井下,盯着地上沟壑错综的石头地面。见父亲茫然、面无表情地走出来,毕文没有多问,而是静静地跟上了步履沉重的父亲。他感觉,进出这先生的小屋前后,父亲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就仿佛进出了一道时间之门,而它把父亲的年轮往后拨动了十几年。

“文儿。”

毕昇忽然低头,唤道。

毕文抬起头看着父亲,后者则轻轻说:“你今年将满九岁了,也不算一般童稚了,家里有些事你得慢慢学着担起来了,你可知道?”

“文儿知道。”毕文看着父亲老态尽显的脸庞说。

毕昇抬起头,面色麻木,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又说:“不能一天总想着去河边顽耍,要好好读书,将来当官,当大官,才能担丈夫之任,立累卵之家,你可懂?”

“文儿懂。可是爹您这是要回去了吗?”

“嗯。”毕昇深呼吸一口气,吐气极其艰难而漫长。“爹要出去很久,你长大了,要学会帮衬家里了。”

毕文再次应承下来。但他不解地问道:“爹,那为什么不让文儿帮衬您呢?”

“爹的事你帮不了。”毕昇淡淡说。“对了,那元先生以后就不教你了,爹重新给你找一位先生,让你继续修习,你切记不可怠慢学业,不可怠慢先生。”

“为什么要换元先生呢?”毕文还是忍不住问道。“元先生很有文墨,儒雅有节,对学生虽严厉但也颇有关照。到了冬天,先生还会亲自去取柴来帮我们烤火暖身。文儿喜欢元先生。”

“别关心那么多,爹有爹的理由。你姑且好好修习就是了。”

毕文默然应承。

毕昇脑中一团乱麻,他只想赶紧回家,将要交代的尽数交予妻子,自已好坦坦荡荡回去交差。

甚么鸟五千册书?甚么加急印刷?老子干脆就将手头这拼死拼活弄出来的三百册未订装的散纸甩到杭州印刷局那主事的脸上,要杀要剐随便他大人,反正这书我毕昇印不出来——打死我也印不出来。

那姓李的文绉小儿也是好生拖沓,两个月的限期,他倒花了一月有余的时间才将两本书编好,最后不到一个月才交给我,竟就要让我来承担这山也似的书卷印刷任务,他可知道印刷局的八名工匠做一块铸铁刻板要花多久?刻印一版书页又需多久?曾经卷阁给过来的经文教他们半年刻录和印刷五千卷经书已是八人昼夜颠倒的极限,现在倒好,一个月竟要做五千五百卷,那他印刷局的工匠也不必干了,直接让皇上降下圣谕、将他们几人施法变作活印刻板便好,那样也许还有完工的机会。

毕昇越想越气愤,心中郁闷堆积难散,同时他又感到荒唐。这书卷印刷本是件费时间不讨好的事,光是做刻板都会经常做坏,更别说做好以后还要经常更换,还要将不同的印品印刷成册。而五千五百册书,前前后后超过半年的重任,竟要一个月不到完成,毕昇实在没有头绪,也没有办法,实在不行也只有一狠心把脑袋递出去、便宜那刽子手一刀。

突然一只小手挡了毕昇一下,毕昇往右边趔趄了几步,这才看见旁边横着几块长方形的石块。

他只顾着气愤,竟没注意到自已已经晃到了家门口。那几块石头正是刚才放倒马车的方石。

“哪来的石头?!”毕昇气从中来,他咬牙切齿地向石头踹了几脚,踹得右脚底板直发麻。方石浑然不动。毕昇气急攻心,冲上前要抱起石头扔回路边,哪料根本搬不起来,毕文只能在一旁颤颤地看着涨红脸颊的父亲根石头较劲。

“破石头,害老子丢了团圆、丢了工作、丢了命!”毕昇抬不起来,便一脚一脚地蹬踏着几块石头,嘴里不停咒骂。他眼睛直发红,不知是急还是悲。

“诶诶诶,毕大你这是何为?残废了回去可就干不了活了。”

路旁马车的帘子突然被掀起,露出汤禀的脸来,伴随而来的还有他傲慢的发问。

毕昇听到这声音,立马停下了脚上的动作,两腿一软呆呆地坐在了路边的石头上。石头凹凸不平的表面使他疼痛难耐,却一句话也不说。

“毕大呀,官府给你月钱赏你银钱,你自当殚精竭力为官府干活,这番作为大可不必啊。”汤禀坐回帘子后的马车,不悦地说。“既然事宜办妥,便从速收拾,随我归去。官府还有新的要事要派给你。”

汤禀说着又嗤笑一声似的:“你说说你和石头较什么劲,要说也是你时运不好,搭上邻居门口有这么堆石头,害得本官都翻了车。”

“是,大人指教得是。小的这就去收拾。”毕昇木然回应,起身领着儿子走进家门。

“诶诶诶那小子,就是你,你过来,本官问你几句话。”汤禀突然撩开车帘,指着毕昇身侧的毕文说。

毕昇惊愕,连忙推了推儿子:“快去,大人问你话呢,注意礼数!”

在毕昇战战兢兢、疑虑重重的目光中,瘦小的、九岁的毕文缓慢而怯生生地走到高大的车轱辘前站定,不敢抬头与车上这位大人物的目光直视。

一重如山般的目光威压下来,接着仿佛是雪崩,那是汤禀平缓中夹带着烦乱的鼻息,裹挟着毕文小小的身躯在东风里颤抖。但这目光似乎并不带什么敌意,反而是带着长辈看向小辈时惯常的慈怜。

车帘后的汤禀终于开口了:“幼子,你是何名字?”

“禀大人,孩儿名文,年纪不足未曾取字。”毕文强沉住气,勇敢地回应道。

“哦?好名字......你如今年方多少?”

“九岁,大人。”

“那正是上学堂的年纪啊。”汤禀微微展露一丝笑意,但这笑并没有明现在脸上。“平时有何所好?”

“禀大人,孩儿不才,但从先生习几分句读诗文。”

汤禀沉默片刻,似乎并不满意:“非也,你这个年纪,所好之物怎可能与学者齐同?九龄幼儿,本性顽皮尚未脱却,你且从真道来,本官不恼也不怪。”

“嗯......禀大人,父亲的确常说孩儿顽皮,孩儿常喜嬉戏于同侪之间,也好以泥造物。”毕文硬着头皮说。

“以泥造物.....是何物?”

“禀大人,是城池。”

“哦?”汤禀来了兴趣,“何等城池?你父亲曾领你进城?”

“是。父亲曾带孩儿进过几次英山城中,见城池巍峨,心生赞慕。”

“呵呵呵......”汤禀轻笑了几声,说:“幼子,此非城也,你可曾去过姑苏?可曾去过杭州?可曾到过江宁甚至东京?那方为真正之巍峨城池也。那城池中学堂所授非唯句读诗文,而更有家国方略、经世之道,有营生之计,有圣贤之德也!你亦可曾知道?”

“未......未曾。”毕文声音越来越小。

“也不怪。”汤禀话锋一转,终于开门见山露出了真正目的:“那你可愿意此同父亲一并前去杭州府的书肆?”

正在门后悄悄听着两人问话的毕昇心头一震,连忙火急火燎地要冲出去,没想到一旁的夫人突然拉住他低声说:“且慢!你刚去那先生家时,这位汤大人已入访家中一趟,说不定是起了什么心思;若是看在咱家困难、能有恻隐之心、将文儿带去城中修习,那岂不是了却一大困事?”

“什么?汤大人刚进来了?!”毕昇闻言如五雷轰顶。

“没错啊,汤大人关照下属,有何......诶诶诶你慢着!”

“关照个屁!这下我该完蛋了!”毕昇几乎是箭一般冲出去,一脸的悲戚与哀求,同时连滚带爬地滑跪在了车前方不远的辙道上。汤禀和毕文都被吓得一惊。

毕昇带着哭腔喊:“汤大人,小人知道错了,还请大人海量宽恕。小人任凭您驱遣性命,但只求莫要动了孩子啊!”

汤禀到底是明白的,见毕昇猜到意图,面色顿时阴沉下来,说:“毕大,我汤某人近些年下文派信,可没少给你便宜,但你如今怠慢书局工作,不仅闲居在家、不事公事,还未能取得新的技术进展,汤某很是失望啊。加上今日在你邻房前翻车一事,汤某不得不用点手段,否则完不成任务,毕大你难逃其咎也就罢了,我和书肆的伙计们也都要受到牵连。你可知道这任务是敕令?违背敕令是何下场你可清楚?”

毕昇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求汤大人给条活路......给孩子和夫人一条活路!毕某贱命一条任凭驱使!”

汤禀嫌弃地冷笑一声:“你的命我要来何用?我其实很明白这敕令的困难——但再困难就不做了?那我大宋的威严何在?”

“小人......小人想办法......一定想,一定想出来!”毕昇叩头在地,全身颤抖着。

“你当然得像,而且一定得想出来......可是怎么保证你能想出来呢?”汤禀瞥了一眼旁边同样颤抖的毕文,说:“我只能给孩子一点更好的前途,也算是给你家一点交代。”

毕昇在地,绝望地看着地面。一切一切的感官仿佛在从他身体剥离出去,一切的苦痛都浸满了他身体细胞的每一处空隙,将他的人生变得黑白、无垠且麻木。

汤禀不再理会毕昇,只是看向担心地看着父亲的小毕文:“你呢,本官可以容许你带上你的泥塑——也可以去城里,本官去泥匠铺里取专门的胶泥与你,到时你可以亲自筑一筑真正的城池。”

毕文咬着嘴唇,突然说:“大人,我可以帮我父亲吗?”

汤禀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轻轻地说:“那是当然。”

面无人色的毕昇猛地抬起头:“文儿......爹求你,劝劝汤大人,别去,好吗?”

“我想帮你,爹。”毕文清澈的声音坚定道。

“爹不用你帮......你帮不了爹!”毕昇痛心疾首地低吼。

“我想帮您!”毕文的眼睛里噙着泪花,但他努力使它们不流下脸颊。毕文转头看向汤禀,九岁的稚嫩脸庞上显现出一种超乎同龄人的成熟:

“请问大人,我可以怎么样做才能帮我的父亲?”

东风烈烈,像一位沧桑的老妪,却生生不息、席卷着来自远处山谷里的呜咽声扑面袭来。毕文稚发飘动,汤禀的帘子也被涟漪般拂起,一旁的石头都仿佛被风撼动,颤颤巍巍地抖动着要参加进这场仪式。

汤禀被剧烈袭来的砂石入了眼,他揉了揉眼睛,不屑地关上车帘和窗帘,奇怪而轻蔑地笑了笑,隔着帘幕说:

“你问问你父亲,他的大股痛不痛。”

毕文懵了,猎猎的东风使他以为自已幻听,正想再问一遍,没想到汤禀直接大声道:

“毕昇!”

几乎行将就木、伏倒在地的毕昇垂死般抬起头,望向车头,沙哑道:“小人在!”

“本官问你,你大股可有痛觉?”

毕昇的感官在这一刻回归,刚才硬生生坐在石头上的痛感终于被唤起,毕昇被这个问题弄得摸不着头脑。一个堂堂书局驿使、官府的老奸猾,怎么会无端端问出这种问题?

毕昇迟疑地答道:“有......有!”

“那你不问问为什么?”汤禀没好气地说。

毕昇大脑一片混乱,他只能忍着疼痛走到刚才的那堆石块前,只见上面凹凸不平的痕迹竟然是几个突出的楷体大字。

精通印刷的他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已用木头和铁具在家中捣鼓两日造成的几大块刻板,皆笨重无比,且极易做错。汤禀一定是看到了那些东西,才发现自已在印刷手段上的毫无进展。

毕昇再次跪拜:“汤大人,小人真的知错了!”

“本官不要你知错,本官要你改错!”

这时,伴着东风,远处忽然送来了洪亮的喝声:“杭州府驿使汤大人到!”

毕昇这下彻底懵了。

车里的“汤禀”掀开窗帘,看了看远处赶来的车队掀起的尘土,惋惜地叹了口气,对毕文说:“拿上东西,上车吧!本官答应你的,决不食言!”

“汤大人......不对,大人,您到底是谁?”毕文问。

“这很重要吗?”“汤禀”笑了笑,这次是豁达的笑。“别磨叽,快拿东西上车,要不然官府要到了。你是愿意在这里孤独抑郁、平平淡淡终身为农,还是和我去见见世面、追求你的梦想?”

毕文想了想,问道:“那我父亲呢?”

“别担心,他不会有事,他会很好运。你只需要把你的泥塑留给他。”

“那......我要拿什么东西?”

“汤禀”看向远处的石块堆,哈哈大笑:“去石碓里面,把最小的那一块、像个荷包一样的石头取出来,可能有点重,但我相信你拿得动。”

“那剩下的呢?”

“汤禀”想了想,说:

“留给你父亲吧。多年以后你回来,用这些石头和你的技术,为你的父亲立块碑。”